春分日,天光乍破。
连绵一夜的冷雨终于停歇,听松庐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水汽中,宛如仙境。
昨夜那记沉闷的叩门声后,再无声息,仿佛只是雨夜里的一场幻觉。
今日,是听松庐自重建以来,最重要的一天——开山授艺。
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子早已齐聚山门之外,人人神情肃穆,眼中是朝圣般的光。
苏晚卿一身玄色茶师服,领口与袖口用银线绣着极简的卷云纹,长发利落地束于脑后,整个人如一柄出鞘的古剑,锋利而沉静。
她没有去看山门外的盛况,而是径直走入了苏家祠堂。
香烟袅袅,牌位森然。
她立于堂前,清越的声音穿透了清晨的薄雾,通过扩音设备,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。
“苏氏茶道,首重‘诚’字。”
“今日入我门下,当立此戒:一,欺心者不得入;二,负诚者不得留。”
话音落地的瞬间,山门外一片死寂,随即是雷鸣般的应和:“谨遵师训!”
苏晚卿神色未动,仿佛那句“负诚者不得留”与世间任何人都无关。
仪式继续。
赵伯颤巍巍地走上前,苍老的手中捧着一只沉重的紫檀木匣,呈到她面前。
“小姐,这是……”
匣子打开,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。
里面并非什么稀世珍宝,而是一卷泛黄的建筑图纸。
苏晚卿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那是苏家老宅被夷为平地前的庭院设计图!
是她凭着记忆画下的草稿,却没想到,竟有人将它变成了如此精细的成品。
她缓缓展开图纸,指尖抚过上面熟悉的布局。
而当她翻到图纸背面时,呼吸彻底凝滞。
那上面,用极细的铅笔,密密麻麻地标注了每一株茶树的品种、树龄,以及最适宜的养护方式。
从“大红袍”到“白鸡冠”,从“铁罗汉”到“水金龟”,无一遗漏。
在图纸的最右下角,没有署名,只有一个用钢笔刻下的日期,力透纸背。
——那是她和傅承砚的结婚纪念日。
原来,在她沉浸于无望婚姻的那三年里,在她以为他对自己的一切都视若无睹时,他早已将她的根,她的梦,一丝不苟地刻进了图纸里。
他懂她,却从未说出口。
就在众人为这尘封的深情而震撼时,天色骤变!
刚刚放晴的天空瞬间被乌云吞噬,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,狂风呼啸,山林怒嚎。
“不好!山体滑坡预警!”阿墨的声音在苏晚卿的耳机里响起,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,“通往山下村落的唯一一座石桥……被冲垮了!”
学子们一阵骚动,那不仅是他们上山的路,更是山里三个村落与外界唯一的连接!
“立刻疏散人群至安全地带!”苏晚-卿当机立断,清冷的声音压下所有慌乱,“阿墨,无人机升空,勘察下游!”
“是!”
无人机传回的画面,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。
浑浊的洪流如脱缰野兽,在峡谷中奔腾咆哮,撕碎沿途的一切。
然而,就在距离断桥不足五百米的下游河滩上,一道匪夷所思的景象,赫然出现在画面中——
一条临时浮桥,竟横跨在湍急的河道之上!
它由数十根碗口粗的加固竹梁拼接而成,结构稳固得不可思议,仿佛一双坚实的手臂,死死扼住了洪水的咽喉。
桥头,一块简陋的木牌被牢牢钉在岩石上,上面用最粗粝的笔迹写着一行字:
“通往听松之路,不容中断。”
赵峰已带人第一时间赶赴现场,很快传来报告:“苏老师,桥体结构非常专业,是连夜赶工搭建的。施工者连续奋战了至少十八个小时,工具还遗留在岸边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声音变得有些复杂:“在工具箱里,我们发现了一把裁木刀,刀柄上……刻着一个‘傅记’的钢印。”
苏晚卿握着对讲机的手,指节寸寸发白。
半小时后,她亲自带领救援队,踏上了那座用血肉之躯与天灾抗衡的浮桥,前往被困村落慰问。
归途,行至桥中央,她脚步忽然一顿。
脚下的木板,竟透过湿冷的雨水,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。
她俯下身,借着手电的光,仔细查看。
在每块承重竹梁的内侧,都被巧妙地嵌入了一小段色泽温润的香樟木条。
这是苏家古籍中记载的防蛀防潮工艺,需要对木材的应力结构有极致的了解,早已失传百年。
她的指尖,颤抖着抚过其中一道不起眼的刻痕。
那是一个极具个人风格的切角,是傅承砚当年在海外自学木构建筑时,为了追求绝对精准而养成的偏执习惯。
这个男人,不仅复原了她失传的工具,学会了她家族失传的工艺,更用他那双曾在华尔街翻云覆覆雨的手,为她一寸寸地,搭起了通往理想世界的桥。
当晚,听松庐书房。
苏晚卿召见了赵峰。
窗外风雨如晦,室内灯火通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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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没有问傅承砚在哪里,伤势如何,吃了什么苦。
她只是沉默地为自己沏了一杯茶,任由茶香在空气中弥漫,许久,才抬眸,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:“他现在,最常说的话是什么?”
赵峰高大的身躯微微一震,他低下头,避开苏晚卿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,声音沙哑地复述:
“少爷说,‘我不是要她回头,是想把自己活成她当年爱过的模样。’”
“他还让我带一句话——”赵峰的头垂得更低了,“‘如果哪天,苏老师您愿意收徒,请……请让他排在最后一个。’”
书房内,死一般的寂静。
良久,苏晚卿轻轻放下茶盏,发出“叮”的一声脆响,打破了这凝固的空气。
“你下去吧。”
子时。
苏晚卿独自步入那间封存着她所有过往的茶室。
她走到墙角,打开了那个被她命名为“葬心坛”的巨大陶罐。
一层层,是她亲手埋葬的,属于过去的信物。
她绕开了最上面的离婚协议,也无视了那把曾为他打造的紫砂壶,径直取出了最底层,那个装着他们婚戒的青瓷小罐。
戒指依旧躺在里面,在烛火下闪着冰冷的光。
她没有取出它。
而是从袖中,拿出了一枚崭新的素银茶匙,轻轻放入罐中,与戒指并列。
那茶匙,正是按照傅承砚为她复原的那把宋代失传样式,亲手打造。
只是在光洁的匙柄末端,用极细的针尖,刻了半句诗:
“且将新火试新茶。”
她闭上眼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才将那罐子重新封好,放回原处。
转身回到书案前,她提起笔,在一张空白的茶帖上,写下了第七代传承者的姓名。
墨迹未干,窗外一道惊雷炸响,天地震动!
翌日清晨,雨过天晴。
听松庐那扇紧闭了三年的朱红大门,在第一缕晨光中,无声地、主动地开启了。
门前的十八级石阶,被扫得干干净净,一尘不染。
院中那棵老梅树下,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粗陶杯,里面盛着刚煮好的明前龙井,热气袅袅,茶香四溢。
杯底,压着一张被仔细折叠的包茶纸。
苏晚卿走过去,将它展开。
那是一幅炭笔速写。
画上,是少女时代的她,坐在苏家老宅的廊下,神情专注地煮着一壶茶。
而在她身后,站着一个模糊高大的身影,手中……正捧着一本《茶经》。
画的右下角,一行字迹遒劲如刀刻:
“这一生,我迟到了九年。”
苏晚卿的目光越过画纸,望向远处蜿蜒的山道尽头。
朝阳初升,金光万丈。
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,背着一个沉重的工具箱,正一步一步,坚定地缓步而来。
他不急于进门,只是走向那条曾被他亲手修复的竹篱笆,开始新一天的修葺。
仿佛他来,不是为了归来,只是为了守护。
这片山谷迎来了久违的宁静与希望,仿佛一切都将走上正轨。
然而,无人知晓,在山下那座繁华得看不见星光的城市里,一张针对“晚卿阁”首场茶宴的巨网,已在最阴暗的角落,悄然张开。
一场真正的风暴,才刚刚开始酝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