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分将至,一个全新的时代,即将拉开序幕。
惊蛰已过,万物复苏。
短短半月之内,全国二十四所“晚卿茶工坊”在一线及新一线城市的核心文化区,同时揭牌。
这不仅是一次商业上的高歌猛进,更是一场席卷全国的文化现象。
报名通道开启不过三日,总人数便已突破十万大关,后台服务器数次因流量过载而紧急扩容。
苏晚卿这个名字,已然从茶道圈内的高岭之花,蜕变为一个代表着东方雅致生活方式的超级ip。
这一日,是茶工坊面向部分预录取的职业院校学员,进行的第一场远程直播公开课。
课题,是“雪顶龙芽”古法炮制的入门——九蒸九晒。
屏幕里,苏晚卿一身素雅的白麻茶服,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。
她未施粉黛,清冷如旧,却又多一分历经淬炼后的宗师气度,仅是静静站在那里,便自成一方气场,让直播间里数万观众瞬间屏息。
“古法制茶,首重敬畏之心。”她的声音通过顶级的收音设备,清晰地传到每一个学员耳中,清越如玉石相击,“今日讲第一道工序,采芯。茶经有云,‘晴采之,蒸之,捣之,拍之,焙之,穿之,封之,茶之干矣’。但这‘采’字,学问最深。雪顶龙芽,需在春分前三日,晨露未散,霜气未化之时采摘。此时的茶芯,内蕴一整个冬天的能量,却又被霜华封住了最鲜活的灵气。”
她一边讲解,一边亲自示范。
镜头拉近,只见她指尖轻捻,动作行云流水,一片含着白霜的嫩芽便应声而落,完好无损地躺在她掌心。
“采芯的工具,亦有讲究,需用……”
讲到这里,苏晚卿的声音却毫无征兆地停顿了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指摁下了暂停键。
她的目光,死死锁在直播分屏上,一个来自蜀地某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所展示的工具上。
那是一把造型古朴的纯银采茶钳,钳口被设计成两片微弯的甲片,恰能护住指肚,精准而轻柔地掐下茶芯,而不会损伤芽叶分毫。
那把钳子……
她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那分明是她曾在苏家古籍残页上见过,却早已失传的清代宫廷采茶器的样式!
三年前,傅承砚曾豪掷千金,请了全球顶尖的文物修复专家和工匠,依据她随手画下的几笔草图,耗时一年,为她复原了唯一一把。
可那把钳子,早该随着那场大火,与她所有的念想一同化为灰烬了。
为什么……会出现在这里?
直播后台,导播室的角落里,光线昏暗。
赵峰一身不起眼的黑夹克,默默将一本厚厚的图册递给身旁的工坊负责人。
图册里,从采茶钳到烘焙笼,从竹制茶筛到锡制茶罐,上百种古法制茶工具的设计图纸、材质分析、工艺流程一应俱全,每一页都标注着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,字迹刚劲有力。
“这些,都是傅先生……”负责人看着图册,震惊得说不出话。
“苏老师的课,不能有任何疏漏。”赵峰压低了声音,目光却紧盯着主屏幕上苏晚卿那张恢复了平静、却愈发深不可测的脸,“她要传承的,傅总就替她铺好路。她看不到的地方,我们来做。”
听松庐内,静谧如常。
赵伯趁着午后暖阳,整理着苏晚卿离去后便一直封存的旧物。
箱底,一本青色硬壳的日记本悄然滑落。
赵伯捡起,掸去灰尘,本想放回,指尖却触到了封皮上那一行娟秀的烫金小字——《茶中悲喜》。
他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,终究还是缓缓翻开了。
日记本里,是一个少女不为人知的心事。
字迹从青涩稚嫩,到后来的清雅秀丽,记录了她从十五岁到二十四岁,整整九年的光阴。
最后一页,停留在她嫁给傅承砚的前一夜。
“若有一人,能懂我茶中悲喜,辨我盏中春秋,我愿倾此一生,为他共煮一壶人间烟火。”
赵伯合上日记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这位看遍了苏家百年风雨的老人,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泛起了泪光。
他走到院中的老灶前,默默地烧起了一壶山泉水。
水汽氤氲中,他望向篱笆外那道熟悉的身影。
傅承砚又来了。
他不再像最初那样疯魔地长跪不起,而是每日黄昏,都带着工具,沉默地修补着被风雪侵蚀的竹篱笆。
他做得极其专注,仿佛那是他此生唯一的事业。
水沸了。
赵伯将那本日记小心翼翼地塞进一只粗陶罐里,盖上木塞,走到门边,轻轻将陶罐放在了门槛外侧。
“傅先生,”他隔着门,声音沙哑,“有些话,你不该再靠耳朵听见。有些懂,也从来不是靠说的。”
门外,修补篱笆的动作停住了。
傅承砚缓缓走来,拾起那只尚带着灶火余温的陶罐。
他打开木塞,看到了那本日记。
当晚,傅承砚没有再出现。
第二日,第三日,依旧不见踪影。
直到第七日后,他才再次归来。
他像是从一场艰苦的跋涉中走出,眼底的红血丝与新生的胡茬,让他看起来像个与世界为敌的亡命徒,可那双眸子,却第一次有了近乎虔诚的平静。
他怀里,抱着一块沉甸甸的木板,是未经打磨的百年阴沉木。
他徒步往返千里,深入浙南烟雨深处,寻访到一位早已归隐的国宝级漆匠,只为求一块匾。
“老先生,我不要您刻。”他当时跪在漆匠面前,掌心因为日夜兼程磨出的血泡触目惊心,“请您教我,如何下第一刀。我要亲手,为她刻一块‘听松庐’的门匾,字体……要和她的手迹,一模一样。”
与此同时,一份加密情报,由阿墨亲自送到了苏晚卿的书案上。
“有人匿名向‘晚卿茶工坊’专项扶贫基金会捐赠五百万,用于听松庐周边三个村落的饮水工程改造。”阿墨的声音冷静无波,“附言只有一句:让她喝上最干净的雨水。”
苏晚卿眉眼未动。
“资金来源查到了。”阿墨顿了顿,补充道,“来自佳士得拍卖行,傅承砚变卖了他私人收藏的一幅宋代《雪山归棹图》。那是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。”
苏晚卿端着茶盏的手,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。
更让阿墨感到费解的是后续:“施工队在勘探水源时,按照捐赠方提供的一份古地图纸,在听松庐后山一处早已废弃的荒地里,挖开三尺浮土,竟意外发现了一口被封存的古井。井壁上,刻着苏氏先祖的铭文:茶根在土,人心在诚。”
赵伯闻讯赶去,抚摸着湿润的井沿,整个人都呆住了,喃喃自语:“这口‘诚心井’……三十年前闹山洪,就被泥石流彻底填平了……他是怎么知道位置的?”
清明,雨夜。
苏晚卿破例没有待在庐中,她独自撑着一把油纸伞,来到后山那条通往山外的溪流旁。
这里,是她当年失去孩子后,亲手为那个未成形的小生命立下的衣冠冢。
她点燃一盏素白的莲花水灯,放入溪中。
烛火在风雨中摇曳,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。
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去时,目光却被水面上漂来的另一物吸引。
那是一片被雨水打湿的包茶纸——正是傅承砚为“雪顶龙芽”定制的那批,薄如蝉翼,韧如丝帛。
纸的一角,被巧妙地折成了一朵莲花的形状。
她鬼使神差地将其捞起,展开。
里面,竟藏着一枚被精心烘干的月下白花瓣。
那是听松庐院中那棵老梅树的花。花期已过,他是如何留下的?
她的指尖,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。
猛地抬头,望向远处通往山下的那条蜿蜒山径。
雨幕深处,一道孤绝的身影撑着黑伞,静静伫立。
既不靠近,也不离去。
像一座沉默的墓碑,在为一场盛大的死亡,举行一场无人知晓的祭奠。
苏晚卿回到听松庐时,已是深夜。
她浑身湿透,雨水顺着发梢滴落。
路过书房,她脚步一顿,推门而入。
案头那方她日日使用的松烟墨,似乎少了一层极薄的墨身。
她走过去,指尖轻轻拂过砚台边缘,那里,有一道极浅、几乎无法察觉的刮痕——那是傅承砚惯用的研磨角度,偏执而用力,总会在同一个位置留下痕迹。
他来过。
在她去祭拜孩子的时候,他曾站在这间屋子里,站在她日日站立的位置。
苏晚卿沉默良久,缓缓坐下,取水,研墨。
墨锭在砚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,一如多年前的某个午后。
她提起笔,饱蘸墨汁,笔尖悬于宣纸之上,欲写什么,却终究一个字也落不下去。
烛火轻微跳动,将她的影子拉得悠长而寂寞。
最终,她放下了笔,轻轻合上了手边那本翻旧了的《茶经注疏》。
书页的封面下,压着一张只写了开头的信笺。
那上面,是她清丽的字迹:“如果你还记得……”
窗外,雨声渐密。
“叩。”
门环轻响一声,沉闷而固执,穿透了无尽的雨夜。
无人应答。
春分将至,万物待生。
而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,却在今夜,注定无法安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