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熹微,穿透薄雾,将听松庐外阶上的积雪映成一片刺目的银白。
傅承砚依旧跪在那里,背脊挺得像一杆标枪,仿佛要与这天地间的风雪决一死战。
他身上那件昂贵的定制工装肩头已覆满一层新雪,寒气透过布料,浸入骨髓,他却浑然不觉。
身前那个装着宋代茶器残件的木箱,古朴的纹路已被一层薄霜封死,像他此刻被彻底冰封的心。
门内,是另一个世界。
“吱呀”一声,厚重的木门被拉开一道缝隙。
赵伯端着一壶新煮的普洱,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苍老的眉眼。
他没有看门外的人,只是将目光投向院中那棵老松,声音里带着时光碾过的沙哑:“三十七年了……我守着苏家,守着听松庐,头一回见人……是用膝盖走完回家的路。”
他的话音很轻,却像一记重锤,砸在门外那人的心上。
赵伯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,稳稳地放在门槛内侧,与傅承砚的膝盖只隔着一道冰冷的门槛。
茶香醇厚,带着暖意,却是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。
他没递出去,傅承砚也没伸手。
这杯茶,是慈悲,也是界限。
屋内,素雅的茶室里。
苏晚卿指尖轻抚着那张写有“待定”二字的空白茶帖,眼神空蒙,仿佛穿透了纸背,看到了遥远的过去。
昨夜,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。
梦里,老宅祠堂里那块刻着“正、清、和、雅”的祖训牌位,毫无征兆地,发出了“叩、叩、叩”三声轻响。
那是苏氏传承数百年,仅在第二代祖师开山立派和第七代宗师力挽狂澜时,才出现过两次的异象。
梦醒时,窗外天光已亮。
她沉默着起身,取来族谱,在那空白许久的第七代名录旁,用小楷一笔一划地添上了一行小字:“非技艺之限,而在心诚几许。”
写完,她打开一个紫檀木盒。
里面,是一方未曾启封的松烟墨。
墨身光滑,却在右下角有一个极浅的指痕。
那是三年前,傅承砚第一次陪她回老宅,笨拙地学着为她研墨时,亲手留下来的痕迹。
他当时说:“你的世界太安静,我怕我闯进来,会惊扰了它。”
现在想来,何止是惊扰。
是摧毁。
“叩叩。”
门被轻轻敲响,阿墨一身黑衣,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,仿佛融入了室内的阴影里。
他将一份加密报告递到苏晚卿面前,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。
“都处理干净了。”
报告内容简洁而残酷。
周景渊已被国际茶业协会永久除名,他背后操控实验室、篡改茶样数据的行为,已被多个国家的相关机构立案调查,等待他的是牢狱之灾。
曾经不可一世的茶道新贵,如今身败名裂。
沈婉柔,则彻底精神崩溃,被送进了私人疗养院。
病房里二十四小时的录音设备,清晰地记录下了她颠三倒四的呓语,反反复复念叨着,是有人指使她栽赃苏晚卿,是有人给了她那份伪造的孕检报告。
而最关键的一页,来自东京最权威的基因鉴定中心。
那份被傅家动用所有力量截获的、当年引产胎儿的原始样本,经过三家机构交叉复核,确认——胎儿确系傅承砚亲生。
白纸黑字,冰冷如铁。
“他们毁不了你,”阿墨看着苏晚卿波澜不惊的脸,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,“但是……有人想用余生来补救。”
苏晚卿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份鉴定报告,指尖却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划过。
补救?
拿什么补救?
拿他剩下的几十年,去换她那个还未来得及看一眼世界的孩子吗?
与此同时,千里之外的江南竹纸工坊。
第一批为“雪顶龙芽”定制的专用包纸刚刚赶制完成。
每一张纸,都由最富经验的老师傅手工捞制,薄如蝉翼,韧如丝帛。
更绝的是,纸上都暗印着极细的水纹编码,乍看之下毫无痕迹,唯有对着天光,才能看清一行娟秀的微雕小字——
“壬午初遇,甲辰重逢。”
壬午年,他们初遇。甲辰年,她涅盘重生。
赵峰站在一旁,眼睁睁看着傅承砚亲自上阵,一张一张地检查。
男人那双曾签署过千亿合同、搅动全球资本市场的手,此刻却在做着最原始、最笨拙的检验工作。
他的手指早已被竹纸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数道口子,鲜血渗出,又被他毫不在意地用纸巾压住,然后继续。
他像是疯了,又像是入了魔。
“傅总,您歇会儿吧,我来!”赵峰看得心惊肉跳。
傅承砚头也没抬,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:“不行。”
他抬起一张纸,对着光,仔细检查着那个“逢”字的最后一捺,眼神偏执而专注。
“这是她往后十年要用的东西,不能错一个标点,不能有一丝瑕疵。”
赵峰沉默了。
原来,所谓的赎罪,不是跪在雪地里的自我感动。
而是将自己碾碎成尘,去铺就她未来的每一步路。
午后,雪停了。
苏晚卿破例走出了听松庐。
高桥健一派来的特使已在山门下等候多时,姿态恭敬谦卑到了极点。
苏晚卿亲手将三套她新烧制的柴烧建盏交予使者。
那盏色泽如夜空,曜变斑纹仿若星河,美得令人窒息。
“请转告主席先生,”苏晚卿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,“此盏,赠有缘人。若他愿以弟子礼入门,明年春分,听松庐可开山授艺。”
使者捧着建盏的手猛地一颤,脸上是难以掩饰的震惊。
让日本茶道界泰斗级的人物,行弟子礼?
这话说出去,足以掀起整个东亚文化界的轩然大波!
然而,看着苏晚卿那双古井无波的眼,他竟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。
因为他知道,她有这个资格。
远处,浓密的树影下,赵峰悄悄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,将这段话,连同苏晚卿清冷决绝的背影,一同发送了出去。
市中心医院,病房。
傅承砚刚刚处理完手上的伤口,消毒水的味道还未散去。
手机屏幕“叮”地一声亮起。
他点开那段录音。
“……若他愿以弟子礼入门,明年春分,听松庐可开山授艺。”
女人的声音,隔着电流,依旧冷得像冰,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。
他闭上眼,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良久,唇边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苦笑。
“她开始……教人守心了……”
他睁开眼,看着自己被纱布包裹的双手,喃喃自语。
“我……还配学吗?”
暮色四合,最后一抹残阳沉入地平线。
苏晚卿回到院中,月已悄然升起,挂在白梅的枝头。
树下那盏灯笼依旧亮着,散发着橘黄色的暖光。
她走到那棵伴她长大的梅树下,抬手,轻轻抚过粗糙的树干。
树干上,有九道她亲手刻下的划痕。一年一道,是她爱他的九年。
忽然,她的指尖一顿。
在第九道,也是最后一道刻痕的旁边,多了一抹极淡、却又触目惊心的朱砂红。
那颜色,不像是颜料,倒像是……有人用指尖蘸着血,在那道代表着终结的刻痕上,绝望而固执地,重新描摹了一遍。
她的心,猛地一揪。
转身,望向门边。
那杯放在门槛上的茶,早已凉透,热气散尽,却始终未曾被人动过。
她走过去,蹲下身,轻轻吹开茶叶,看着茶汤里自己模糊的倒影,低声问。
那声音很轻,却足以穿透厚重的门板,清晰地传到门外那个人的耳朵里。
“你跪在这里,是想替当年那个不懂爱的傅承砚赎罪,还是……怕我彻底忘了他?”
镜头缓缓拉远,听松庐的门紧闭着。
门外,皑皑白雪之上,两行脚印从山道尽头一路延伸而来。
其中一行,深陷如凿,每一个脚印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那是傅承砚走上来的路。
而另一行,紧紧挨着那行深陷的脚印,却空无一人,只有浅浅的印痕,仿佛一个不知疲倦的魂灵,无声地,跟随了一路。
春分将至。
一个全新的时代,即将拉开序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