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破晓,晨雨如织。
听松庐的屋檐下,雨水滴答,敲打着青石板,奏出一曲清冷寂寥的调子。
苏晚卿静坐于廊下,身前的紫砂釜尚有余温,釜中沸水已歇。
昨夜那道横亘庭院、用茶沫画出的绝绝银线,早已被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她缓缓起身,走进内室。
一截碎裂的合卺杯残片静静躺在桌上,那是他们婚姻唯一的信物,也是她心碎的见证。
她取来一个古朴的檀木匣,将残片小心翼翼地放入其中,动作轻柔,像是在安葬一段死去的时光。
随后,她将木匣供奉在堂屋的香案最深处,与那本承载了家族百年荣耀的《苏家茶谱》并列。
阿青拿着扫帚,轻柔地扫去廊下的几片落花,见她指尖在那只空了的木匣边缘轻轻抚过,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杯沿一道细微的裂痕。
她走上前,用手语比划着:【师父,有些东西碎了,就不必拼了。】
苏晚卿看着她澄澈的眼眸,点了点头,唇角溢出一丝淡然的浅笑。
她走到香案前,点燃三炷清香,烟雾袅袅升起,带着檀香的静心之气。
“我不是不留,”她的声音在清晨的雨声中格外清晰,“是终于敢放下了。”
放下,不是遗忘,而是承认它的存在,却不再为之所困。
数百公里外,返回云城的黑色迈巴赫内,气氛压抑如冰。
傅承砚靠在后座,一夜未眠让他双眼布满血丝,曾经高高在上的倨傲被一种狼狈的死寂所取代。
他望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山影,那里,是他再也无法踏足的圣地。
手机屏幕亮起,是陈秘书发来的紧急消息:“傅总,卫星定位系统已切断对‘听松庐’区域的调用权限——文化局以‘生态保护地’名义,通过了吴老提交的《民间非遗传承区特殊保护提案》,昨夜连夜申报了电子信号屏蔽令。”
傅承砚的手指猛地收紧,指节泛白。
吴老,是茶道界的泰斗,也是最欣赏苏晚卿的长辈。
他忽然哑声开口,像在问一个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:“她是不是……早就知道我会用什么手段去找她?”
通讯器那头,陈秘书沉默了片刻,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敬畏:“傅总,那份提案……提案的署名人,只有苏小姐一个。”
傅承砚的身子重重向后一靠,喉间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苦笑。
她算到了。
她竟将他所有可能的后路,都提前用最光明正大、最让他无从下手的规则,一一封死。
她不再是被动承受,而是主动出击,将他困在了他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商业规则之外。
“她连我的路,都提前封死了。”他喃喃自语,声音里是彻底的溃败。
同一时间,清心堂旧址。
这里已被改造成了“苏脉茶艺传承展馆”。
知名主持人周小棠带着她的摄制组,准备拍摄一期“苏脉巡展回顾展”的特别节目,却被新任的管理员拦在了门外。
“抱歉,周小姐,”管理员面无表情,态度却很坚决,“宗主有令,即日起,所有关于她过往的影像资料、采访记录,全部封存三年,不供外借,不供查阅。”
“宗主?”周小棠一愣,随即反应过来这指的是苏晚卿,“为什么?这些都是宣传苏脉茶艺的珍贵资料!”
管理员没有过多解释,只是从身后取出一页打印好的纸,递给她。
纸上是新颁布的《苏脉守则》,而第一条,墨色字迹如刀刻般醒目——“记忆归己,荣辱不售。”
不售。
周小棠盯着这两个字,良久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苏晚卿不是在逃避,她是在宣告主权。
她的过去,无论是荣耀还是伤痛,都是她自己的东西,再也不是可以被任何人拿来消费、评判、或者利用的商品。
她收起设备,对着紧闭的资料室大门深深鞠了一躬,低声道:“她不是消失了,她是把自己活成了禁区。”
夜,深沉如墨。
傅承砚把自己关在傅宅的书房里,那是他和苏晚卿曾经的家。
他调出了三年婚姻期间,安装在别墅各处的所有安保记录。
他要看,他要疯了一样地想从那些冰冷的画面里,找到一丝她爱过的证据。
然而,当他把时间线拉回到半年前,一个惊人的细节让他如遭雷击。
画面中,苏晚卿如往常一样,清晨为他奉上一杯安神茶。
但在将茶杯放在他书桌上的那一刻,她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杯口的角度。
下一秒,从茶水中升腾起的氤氲水汽,恰好精准地遮蔽了藏在书架摆件后的那个针孔摄像头。
他飞快地切换到另一个画面。
晚间,她坐在窗边抄写经文。
看似是在练习书法,可当他将画面放大到极致,才骇然发现,她笔下挥洒的,竟是一个个他只在情报部门见过的专业术语——“光学折射干扰”、“热成像规避”、“信号屏蔽场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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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用最风雅的毛笔字,写下了最冷硬的反监控指南。
一瞬间,傅承砚浑身的血液都凉了。
原来,她早就知道。
她早就生活在他密不透风的监视之下。
她没有拆穿,没有歇斯底里,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,日复一日,无声地对抗着他。
他一直以为那是她的顺从,是她作为傅太太的本分。
直到此刻他才明白,那不是顺从,那是她用最温柔的方式,对他最残忍的嘲讽。
她在他自以为是的掌控中,跳着一支无人察觉的独舞。
而他,那个自诩洞察一切的商界帝王,竟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。
山中的日子,却一如既往地清静。
苏晚卿开始录制她的第一套音频课程——《知春茶录》。
这套课程不对外公开,仅限于一家心理康复疗愈中心的内部流通。
第一课的开篇,她温润的嗓音通过麦克风缓缓流出:“大家好,我是苏晚卿。我们今天不谈茶艺,只谈疗愈。真正的疗愈,不是忘记痛,而是学会与痛共处,并从中学到智慧。”
阿青戴着特制的骨传导耳机,一边在院中练习基本功,一边认真聆听。
忽然,她动作一顿,警惕地望向院墙外的松林深处,随即快速转身,对内室的苏晚卿打出手势:【师父,有人藏在林子里。】
苏晚卿的录制并未中断,她只是抬眸看了一眼,神色不惊不慌。
她从桌下取出一只小巧的古法熏炉,放入一粒指甲盖大小的特制药丸,点燃。
一缕极淡、几乎难以察觉的异香,顺着风,飘向林中。
此香名为“归梦”,是苏家茶谱的偏方,以数种致幻草药配以安神香料制成,不会伤人,却能让闻到的人在短时间内产生定向感缺失,如入梦境,不辨东西。
片刻之后,远处松林里传来一阵脚步踉跄和枝叶被踩断的杂乱声响,那声音由近及远,最终彻底消失。
翌日清晨,赵伯在听松庐的门口,发现了一双被露水和泥土浸透的男士定制皮鞋,正是昨夜那个不速之客落下的。
他将鞋拎进院子,却发现鞋垫下还压着一张被雨水微微浸湿的字条。
字条上的字迹,力透纸背,带着一种深刻的绝望。
“我曾以为掌控一切,却连她一杯茶都接不住。”
苏晚卿看过字条,面色无波,将其随手丢入灶膛。
她对阿青说:“把鞋也拿去柴房,烧了吧。”
阿青比划着问:【为什么?】
苏晚卿望着那在火光中迅速化为灰烬的字条,声音清冷如冰:“有些人,要先失去所有引以为傲的手段,才懂得什么叫真心。”
镜头缓缓拉远,听松庐的青瓦之上,炊烟袅袅,融于山间晨雾,一派岁月静好。
而千里之外,云城傅宅空旷的书房里,那幅苏晚卿亲手为他书写的《茶经》摹本,依旧静静悬在墙上。
宣纸之上,墨迹淋漓,一如未干的泪痕。
炉火中的灰烬盘旋而上,消散在湿冷的空气里,不留一丝痕迹,仿佛那个男人从未在尘埃里跪过。
苏晚卿的目光,投向了远山,春日的薄雾正在山峦间聚拢、升腾。
桌上的老黄历翻到了新的一页,上面用朱砂笔圈出的春分二字,墨迹浅淡,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重。
有些东西结束了,而另一些更古老、更肃穆的东西,正要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