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八章:新政涟漪
四月十五,洛阳皇城的紫宸殿早朝,空气里还残留着清洗血迹的皂角味。
赵恒坐在龙椅上,看着阶下分列两班的文武百官。黄潜善的人头还在宣德门外挂着,但朝堂上已经空出了十几个位置——那些都是他的死党,现在要么在天牢等死,要么在流放路上。新补上来的官员大多年轻,有的甚至紧张得手在抖。
“今日起,新政三条,正式施行。”赵恒开口,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,“第一条,废宰相,设内阁。尚书令李光总领朝政,六部尚书入阁议事。内阁每五日一会,所有奏章先经内阁票拟,再呈朕御批。”
阶下一片低语。这是百年来最大的改制,宰相专权时代正式终结。
新任尚书令李光出列,是个五十出头、面容清瘦的文官。他原是吏部侍郎,以刚正不阿闻名,黄潜善掌权时曾三次贬他的官。“臣领旨。然内阁初设,规制未立,臣请陛下示下议事章程。”
“章程朕已拟好。”赵恒示意内侍分发文书,“内阁议事,一票否决。即六部尚书中有一人反对,议题便不能呈报。但若事关紧急,可由尚书令提请朕裁断。”
百官传阅章程,有人皱眉,有人点头。这一条明显是防止内阁专权,但六部尚书各有利益,想达成一致谈何容易?这是把朝堂争斗从明面搬到了内阁里。
“第二条,科举改制。”赵恒继续,“今秋乡试,增开‘实务科’,考农田水利、钱粮算术、刑名律法三科。中试者可直接授县丞、主簿等实务官职,不必再经会试、殿试。”
这下骚动更大了。一个白发老臣颤巍巍出列:“陛下!科举乃国朝选才根本,历来只考经义诗赋,如今增开杂学,恐动摇士林根本啊!”
“士林根本?”赵恒看着他,“张侍郎,你是元佑三年的进士,朕问你——你可会算一县钱粮?可知如何修渠防洪?可懂断案量刑?”
张侍郎哑口无言。
“朕要的不是只会吟诗作赋的才子,是能办实事、安百姓的干才。”赵恒扫视全场,“幽州收复三个月,派去的十三位知县,有七个连田亩册都看不懂,三个被账目搞得焦头烂额。这样的官,要他们何用?”
无人敢应。赵恒缓了缓语气:“当然,经义科照旧,只是增开实务科。两条路,让士子自己选。”
“第三条——”他顿了顿,“在洛阳设‘国子监边陲学堂’,从幽州、辽东、西夏、大理等地招收各族子弟。学制五年,学成后回原籍为官,或留朝任用。”
这条引起的波澜最小,但暗流最深。许多官员交换眼色——让胡人读书做官,这是要彻底打破胡汉之防啊。
新任礼部尚书王伦出列:“陛下圣明。只是……各族子弟言语不通,习俗各异,同堂授业恐生事端。是否分设学堂,更为稳妥?”
“不分。”赵恒斩钉截铁,“就是要让他们同吃同住同读书。现在生事端,好过将来在边关动刀兵。王尚书,此事由你礼部主办,三个月内,朕要看到学堂开学。”
王伦躬身:“臣……遵旨。”
早朝散去时,日头已高。官员们三三两两走出宫门,个个面色凝重。新政三条,条条都像重锤,砸在旧有秩序的根基上。
李光被几个年轻官员围住:“尚书令,这内阁票拟制,实际操作起来……”
“实际操作?”李光苦笑,“你们以为陛下真指望我们事事一致?他要的就是不一致——六部互相制衡,谁也成不了第二个黄潜善。”
他望向宫城深处,轻声道:“这位陛下,比我们想的都深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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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天,幽州官学却是一片欢腾。
陈琳收到了从洛阳来的三百套新课本——不是《四书五经》,是《农书》《九章算术》《洗冤集录》的简编本。还有二十架新式的算盘,珠子油亮亮的,孩子们围着一阵惊呼。
“先生,这是做什么用的?”那个女真孩子完颜康问——他有了汉名,是陈琳给起的。
“算账用的。”陈琳拨动算珠,“一上一,二上二……看,比摆石子快多了。”
孩子们轮流尝试,算盘珠噼啪作响。契丹男孩耶律明(也是新起的汉名)忽然说:“先生,我阿爷说,读书是为了当大官。可学算账……也能当官吗?”
“能。”陈琳放下算盘,“陛下新政说了,今秋科举要考实务。你们学好这些,将来就能回家乡当县丞、当主簿,帮乡亲们修水渠、算赋税、断案子——这比当个只会吟诗的大官,实在多了。”
孩子们似懂非懂,但眼睛都亮亮的。他们大多是贫苦出身,知道修一条水渠能救多少庄稼,知道算清赋税能免多少冤枉。这样的官,听着就比戏文里那些“青天大老爷”真切。
下午的课是实地教学。陈琳带孩子们去北门外,看新修的灌溉渠。这是岳飞调兵卒帮着挖的,引白河水,能浇灌城西三千亩旱地。渠边已经有农人在整地,准备春播。
“都看仔细了。”陈琳指着渠身,“这渠为什么挖七尺深?因为再浅了冬天会上冻,再深了费工费料。为什么每三十丈留一个闸口?因为要分水到各家的田……”
孩子们蹲在渠边,用小树枝在地上画图。完颜康画得最认真——他阿爷在辽东就是挖渠累死的,要是早有这样的渠……
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。岳飞带着几个亲兵巡视到此,看见学堂的孩子们,便下马走来。
“岳将军!”孩子们齐声喊。这两个月,岳飞常来学堂,有时还教他们射箭——当然是用小弓。
“在学什么?”岳飞问。
“学修渠!”耶律明抢着说,“先生讲,学好这个,将来能回家乡当官,帮大家种好地!”
岳飞笑了,看向陈琳:“陈学正,教得不错。”
“是陛下新政好。”陈琳感慨,“实务科一开,这些孩子就真有出路了。不然光读圣贤书,他们哪读得过江南那些书香门第?”
正说着,一匹快马从南边疾驰而来。信使滚鞍下马,将一封密信呈给岳飞。岳飞看完,脸色微变。
“将军,出什么事了?”陈琳问。
岳飞收起信,沉默片刻:“洛阳那边……新政推行不顺。有御史弹劾实务科是‘败坏科举’,有官员联名上书要求停办边陲学堂。陛下压下去了,但反对声不小。”
孩子们虽然听不太懂,但感受到气氛,都安静下来。
耶律明小声问:“将军,那……那我们还能读书吗?”
“能。”岳飞斩钉截铁,“陛下说了,新政必行。谁挡,就搬开谁。”
他翻身上马,对陈琳道:“加紧教学。秋闱还有五个月,这些孩子里若有能中的,就是给新政最好的证明。”
马队远去,扬起一路尘土。陈琳看着孩子们的背影,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千钧。
这不是教书,是在建一座桥——一座连通胡汉、连通古今、连通理想与现实的桥。桥那头,是陛下要的那个“天下一家”的盛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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辽东辽阳府的学堂,开得比幽州还难。
第一批十个先生是从幽州调来的,都是陈琳教过的学生,年轻,有热情,但面对五百个各族孩子——女真的、契丹的、渤海的、甚至还有两个高丽的一—还是手忙脚乱。
最麻烦的是语言。孩子们大多只会本族话,汉话只会几个词。先生们得边比划边教,一堂课下来,嗓子都是哑的。
这日下学,最年轻的先生王秀才累得瘫在椅子上,对同伴苦笑:“我这哪是教书,简直是驯兽。今日教‘天地人’,那完颜家的孩子非说‘天’是‘阿布卡’,‘地’是‘纳音’,跟我争了半天……”
年长的李秀才却道:“争是好事。肯争,说明他在想。就怕他们闷头坐着,什么也不说。”
正说着,门外传来脚步声。完颜宗弼走了进来,没穿官服,一身普通布衣。两个先生慌忙起身行礼。
“坐。”完颜宗弼摆摆手,环视简陋的学堂——只有桌椅,连本书都没有,“缺什么?”
“缺……缺什么都缺。”王秀才大着胆子说,“书本、纸笔、算具,还有……孩子们吃不饱,上午上课,下午就饿得没精神。”
完颜宗弼沉默。辽东刚经过战乱,春荒严重,许多人家一天只吃一顿。他转身对亲兵道:“从我的俸禄里拨一百石粮,给学堂的孩子每人每日加一顿粥。”
“大帅,那您……”
“我饿不死。”完颜宗弼打断他,又对先生们说,“书本纸笔,我向朝廷请拨。但在那之前——”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,“这是我年轻时学汉文时抄的《千字文》,虽旧,还能用。先照着教。”
李秀才接过羊皮,触手温润,显然常被摩挲。他忽然明白,这位女真战神,或许早就想过今天——想过有一天,女真的孩子要学汉文,要融入那个更大的天下。
“大帅。”他郑重道,“我们会教好这些孩子。五年后,您会看到第一批女真秀才、举人,甚至进士。”
完颜宗弼点点头,没说话,转身走了。走到门口时,他回头看了一眼学堂——孩子们已经放学,空荡荡的教室里,夕阳斜照进来,照亮了桌上那卷陈旧的羊皮。
他想起了阿骨打皇帝。如果太祖皇帝看到这一幕,是会骂他背叛,还是会欣慰子孙终于有了一条不用刀剑就能走下去的路?
他不知道。但他知道,那顶虎头帽还在他怀里,那个党项皇后的话还在他耳边:“英雄迟暮,最痛不过身后无人。”
现在,他有“后人”了。五百个孩子,五百个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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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月底,洛阳的第一批边陲学堂学生到了。
三十个孩子,来自幽州、云州、辽东、西夏,最小的九岁,最大的十五岁。他们被安置在国子监旁的别院,由礼部派专人照管。
开学第一天,就出了事。
两个幽州来的汉人孩子,和一个辽东来的女真孩子打起来了。原因很简单——女真孩子吃饭前按习俗向东方行礼,汉人孩子笑话他“蛮子规矩多”。几句话不合,拳脚就上去了。
等先生赶到时,三个孩子都挂了彩。女真孩子额角破了,血流了半脸,却咬着牙不哭。两个汉人孩子也没讨到好,一个眼圈青了,一个鼻子流血。
“为什么打架?”先生厉声问。
汉人孩子先告状:“他、他向东方磕头,我们只是问了一句,他就动手!”
女真孩子用生硬的汉话回击:“你笑我!说我是蛮子!”
先生头大如斗。这要是处理不好,往后这学堂就别想安生了。他正为难,门外忽然传来通报:“皇后娘娘到——”
银川走了进来,一身素雅宫装,怀里没抱阿瑗。她看了看三个孩子,又看了看先生为难的脸色,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。
“都过来。”她在院中石凳上坐下,声音温和。
三个孩子怯生生走近。银川先看女真孩子的伤,用手绢轻轻擦去血迹:“疼吗?”
孩子摇摇头,又点点头。
“你向东方行礼,是祭拜长白山的神灵,对不对?”银川问。
孩子惊讶地睁大眼:“娘娘怎么知道?”
“我也是草原上长大的。”银川微笑,“党项人祭拜贺兰山,也向着西方行礼。这不可笑,这是对天地、对祖灵的敬畏。”
她又看向两个汉人孩子:“你们笑他,是因为没见过。没见过,就会怕,怕了,就会排斥。这不能全怪你们。”
两个孩子低下头。
“但你们记住了。”银川正色道,“从今天起,你们要在一起读书五年。五年后,你们可能是同窗,可能是同僚,甚至可能是生死与共的兄弟。现在为一点小事打架,将来想起来,会后悔的。”
她从袖中取出三块玉佩,一人给了一块:“这是我给你们的见面礼。玉有五德——仁、义、智、勇、洁。希望你们在这五年里,能真正懂得这五个字。”
三个孩子握着温润的玉佩,都不说话了。女真孩子忽然跪下,用女真语说了句什么。随行的通译低声道:“他说,谢谢娘娘,他会记住。”
银川扶起他,对所有人说:“陛下建这个学堂,不是要你们忘掉自己的根,是要你们在记住自己是谁的同时,也懂得别人是谁。等你们懂了,这天下,就真的太平了。”
她离开时,夕阳正西沉。三个孩子站在院里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忽然同时笑了。
远处阁楼上,赵恒看着这一幕,对身边的李光说:“皇后比朕会教孩子。”
李光感慨:“娘娘这是以柔化刚。新政要推行下去,光靠圣旨不够,还得靠这些点点滴滴的改变。”
“是啊。”赵恒望向北方,“一点一滴,一代一代……总有一天,会汇成大江大河。”
暮色渐浓,洛阳城华灯初上。新政的涟漪,正从这座千年古都,一圈圈荡开,荡向幽州,荡向辽东,荡向这个古老帝国每一个角落。
而在看不见的暗处,反对的暗流也在涌动。但这一次,赵恒准备好了——用新政,用学堂,用那一代正在长大的孩子,筑起一道任何暗流都冲不垮的堤坝。
(第一百零八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