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七章：朝霞与基石
太庙的血迹在午前就被冲刷干净了。内侍们提来一桶桶清水，用刷子用力刷洗青石板，血水顺着沟渠流走，渗进太庙古老的砖缝里。但那股铁锈似的腥气，却像渗进了洛阳的春天，久久不散。
百官散朝时，个个面色如土。黄潜善的人头被悬挂在宣德门外，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还瞪着，瞪着这座他曾经权倾一时的皇城。路过的人都要绕道走，生怕多看一眼就会惹祸上身。
赵恒没回后宫，直接去了慈宁宫。太后韦氏被软禁了三天，虽然没受皮肉之苦，但精神受了不小惊吓。她坐在暖阁里，手里捏着佛珠，听见脚步声时浑身一颤。
“母后。”赵恒在门外就卸了佩剑，掀帘进来时脸上已没了朝堂上的杀气，“儿臣来迟了。”
韦太后看着他，眼圈一红：“我儿……你可算回来了。那黄潜善，他、他逼我用印，说若是不从，就要对你不利……”
“儿臣知道。”赵恒在她身边坐下，接过宫女递来的参茶，亲自捧给太后，“是儿臣不孝，让母后受惊了。”
韦太后喝了口茶，情绪稍定，又想起什么：“那孩子……阿瑗呢？还有皇后？”
“都在回洛阳的路上，明日就能到。”赵恒温声道，“母后放心，他们都没事。”
“那就好，那就好……”韦太后喃喃着，忽然抓住儿子的手，“恒儿，母后知道，这些年你不容易。守东京，迁洛阳，打幽州……母后都看在眼里。可这次，你杀黄潜善杀得太急了，他毕竟是宰相，门生故旧遍布朝野，万一……”
“没有万一。”赵恒打断她，声音依然温和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，“母后，黄潜善敢伪造皇子、软禁太后、胁迫百官，已是谋逆大罪。儿臣若不杀他，明天就有人敢逼宫，后天就有人敢弑君。这江山，不能毁在这些蛀虫手里。”
韦太后沉默了。她想起靖康年被掳北上的日子，想起在金营里受的屈辱，想起那些眼睁睁看着皇室尊严被践踏却无能为力的时刻。儿子说得对，这江山，经不起再折腾了。
“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？”她问。
“整顿朝堂，推行新政。”赵恒站起身，走到窗前，看着外面春光里的宫城，“黄潜善一党要连根拔起，但也不能牵连太广。儿臣已下旨，凡主动交代、检举同党者，可从轻发落。至于朝中空缺……该从地方提拔一批实干之臣了。”
他转身，对太后笑了笑：“还有件喜事要告诉母后。辽东那边，完颜宗弼降了。”
韦太后愕然：“那个金国兀术？他、他不是最顽固吗？”
“再顽固的人，也得为子孙着想。”赵恒道，“他答应归附，条件是女真自治、子弟可入科举。儿臣准了。从今往后，辽东百年可安。”
韦太后看着儿子，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。不是相貌，是那种气度——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、谈笑间定国安邦的气度。这不再是当年那个在东京城头死守的九皇子，而是真正君临天下的帝王。
她点点头，重新拿起佛珠：“你既已决断，母后便不多言。只一件事——对皇后好些。那孩子怀着身子从洛阳跑到幽州陪你，不容易。”
“儿臣明白。”
从慈宁宫出来，赵恒脸上的温和褪去，重新变得冷峻。张宪等在宫门外，见他出来，上前低声道：“陛下，已经查清了。参与联名的官员共八十七人，其中三十九人是被胁迫的，四十八人是主动投靠。如何处置，请陛下示下。”
“主动投靠的，一律革职查办，家产充公，但暂不牵连家人。被胁迫的……罚俸三年，留任察看。”赵恒边走边说，“另外，传朕旨意：三日后大朝，朕要亲自宣布新政。”
“新政？”
“对。”赵恒停下脚步，看着宫道两旁刚刚吐绿的古柏，“第一，废除宰相专权，设内阁，以尚书令为首，六部尚书入阁议事；第二，整顿科举，增开‘实务科’，考农田水利、钱粮算术、刑名律法；第三，在洛阳设‘国子监边陲学堂’，专收各族子弟，学成后回原籍为官。”
张宪听得心潮澎湃。这三条，条条都是冲着世家大族的命脉去的。宰相专权废了，他们的靠山就倒了；科举改革了，寒门子弟就有出路了；边陲学堂开了，胡汉隔阂就能慢慢消除了。
“陛下圣明！”他由衷道。
“圣明不圣明，得看能不能推行下去。”赵恒继续往前走，“黄潜善虽死，但他的同党还在暗处。接下来这三个月，洛阳不会太平。你调背嵬军入城戍卫，凡有异动，先斩后奏。”
“遵旨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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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日，幽州官学。
陈琳收到了从洛阳来的急报。他看完后，沉默良久，然后敲响了学堂的铜钟。
孩子们从各处跑来，在院子里集合。四百多个孩子，汉人、契丹人、女真人、渤海人，穿着统一的青色学子服，站得整整齐齐。经过这两个月的学习，他们已经有了些读书人的样子。
“今日停课。”陈琳说。
孩子们面面相觑。那个契丹男孩大着胆子问：“先生，为什么停课？”
“因为洛阳出了大事。”陈琳顿了顿，决定说实话，“有人想害陛下，害皇后，害皇子。陛下已经平定了叛乱，但朝中还有些人不甘心。他们可能会说，陛下重用胡将不对，让各族孩子一起读书不对，皇后是党项人不对——”
他看着孩子们：“你们觉得，对吗？”
孩子们沉默了。他们年纪还小，但生在乱世，已经懂得很多事。那个女真孩子忽然开口：“我阿爷说，以前在辽东，契丹人欺负女真人，女真人欺负汉人，汉人又欺负渤海人……大家都过得不好。现在，我们能一起读书，能吃饱饭，不好吗？”
“好！”许多孩子齐声说。
陈琳眼眶发热：“是啊，不好吗？陛下要建的，就是这样一个世道——汉人是人，契丹人是人，女真人也是人，都能堂堂正正活着，都能读书识字，都能过上好日子。这就是陛下打仗、杀人、得罪那么多人也要做的事。”
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纸：“这是陛下从洛阳传来的旨意，要在边陲各地开办学堂。幽州官学，是第一个。你们，是第一批学生。等你们长大了，要去教更多的人，让更多的人明白这个道理——天下一家，不分胡汉。”
孩子们似懂非懂，但都用力点头。
下学时，陈琳在门口看见岳飞。将军显然也知道了洛阳的事，脸色凝重。
“岳将军，陛下他……”
“没事。”岳飞说，“陛下比我们想的都强。”
他看着那些蹦跳着离开的孩子，忽然问：“陈学正，你说，要多少年，这些孩子才能真正忘记胡汉之分？”
“一代人。”陈琳道，“等他们长大了，娶妻生子，他们的孩子从生下来就和其他族的孩子玩在一起、读在一起，那时候，就真的不分了。”
“一代人……”岳飞喃喃道，“那我们要做的，就是替他们守住这一代人的时间。”
陈琳郑重拱手：“将军守国门，在下守学堂——都是为这个。”
两人相视而笑。春风拂过院中新栽的桃树，吹落几片花瓣，落在学子们的青衫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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辽东，辽阳府。
完颜宗弼的归降仪式很简单。没有祭天，没有盟誓，就在府衙前的空地上，八千女真兵放下武器，解下甲胄，堆成小山。
完颜亮穿着宋廷赐的节度使官服，站在台阶上宣读赵恒的圣旨。每念一条，下面的士兵就骚动一阵。当念到“许女真自治，许子弟入科举”时，许多人愣住了。
“大帅……”副将纥石烈低声问，“这是真的？我们的孩子，也能读书做官？”
完颜宗弼点头：“真的。但有个条件——要先学汉话，读汉书。”
“那……那我们还是女真人吗？”
“当然是。”完颜宗弼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，“只是以后，我们不仅是女真人，也是大宋人。就像幽州的契丹人、渤海人一样，各过各的日子，各守各的规矩，但都尊一个皇帝，都信一个道理——太平日子，比什么都强。”
纥石烈沉默了。他想起自己战死的两个儿子，想起家里饿死的老人。如果早十年有这样的选择……
仪式结束后，完颜宗弼独自登上辽阳府城墙。从这里往北看，是茫茫长白山；往南看，是中原沃土。他站了很久，直到完颜亮找来。
“叔父，朝廷派来的第一批先生到了。”完颜亮说，“十个人，都是幽州官学出来的，会契丹话也会女真话。按陛下的意思，先在辽阳开个学堂，收五百个孩子，各族都要有。”
完颜宗弼点头：“好。还有呢？”
“还有耕牛、种子、农具，从登州海运来的，已经到港了。”完颜亮顿了顿，“韩世忠将军亲自押运来的，他说……想见您一面。”
“见我？”
“他说，陛下有句话带给您。”完颜亮压低声音，“陛下说：‘告诉完颜宗弼，英雄不光要会打仗，更要会让百姓过上好日子。辽东的太平，朕交给他了。’”
完颜宗弼浑身一震。他想起阿骨打皇帝，想起混同江畔的誓言，想起这三十年南征北战。最后，想起那顶虎头帽。
“请韩将军。”他说。
韩世忠上城墙时，一身便服，像个普通商人。他见到完颜宗弼，也不行礼，就咧嘴笑：“老将军，久仰了。当年在黄天荡，差点跟你交上手。”
完颜宗弼也笑了：“韩世忠，水上龙王。我听说过你。”
两人并肩站在城头，看着北方。韩世忠忽然说：“老将军，知道陛下为什么非要招安你吗？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陛下说，辽东需要一根定海神针。”韩世忠正色道，“完颜亮太年轻，压不住各族。只有你，女真的战神，你降了，辽东才能真正太平。这不是耻辱，是责任——八百万辽东百姓活下去的责任。”
完颜宗弼沉默许久，终于长叹一声：“替我谢谢陛下。还有……谢谢皇后那顶帽子。”
韩世忠走了，带着第一批辽东特产——人参、貂皮、战马，回登州港装船，运往洛阳。
完颜宗弼站在城头，直到日落西山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投在辽东这片他征战半生的土地上。
从明天起，这里不再有战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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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月初十，洛阳。
银川的车驾终于抵达。她抱着阿瑗下车时，赵恒亲自在宫门外迎接。百官跪迎，山呼千岁，但许多人的目光都在偷偷打量那个襁褓中的婴儿。
赵恒接过儿子，高高举起，让所有人都看见。
“此朕之长子，赵瑗！”他的声音响彻宫门，“今日起，立为皇太子！有异议者，现在站出来！”
无人敢应。
赵恒抱着儿子，牵着银川，一步步走进皇宫。阳光照在这一家三口身上，在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。
远处钟楼上，新任的尚书令——原吏部侍郎李光，看着这一幕，对身边的同僚轻声说：“看见了吗？大宋的天，要变了。”
“怎么变？”
“从今天起，这江山不只是汉人的江山了。”李光道，“胡汉一家，天下一统——这才是真正的盛世气象。”
风吹过宫墙，吹动新插的旗帜。那旗帜上绣的不再是简单的龙纹，而是龙飞凤舞四个大字：天下一家。
太庙的腥气终于散了。洛阳的春天，真正来了。
而在更远的北方，幽州、辽东、西夏、草原……一场更大的变革，才刚刚开始。
（第一百零七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