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五章:铁骑与暗箭
黄潜善收到幽州密报时,正在吃早膳。一碗燕窝粥,他只喝了两口,就搁下了。
“赵恒四月初一动身,随行禁军三千,皇后皇子同行。”范琼念着密报,声音压得很低,“走陆路,预计四月十五前后抵洛阳。”
“三千禁军……”黄潜善眯起眼,“倒是谨慎。不过三千人,够做什么?”
范琼凑近一步:“相爷,沿途州县都有我们的人。卫州知州、滑州通判、孟津关守将……都是这些年安插的。只要……”
“只要什么?”黄潜善瞥他一眼,“半路截杀?范侍郎,你当赵恒是傻子?他敢带三千人就上路,必有后手。”
他起身踱步,手指习惯性地转着玉核桃:“不能硬来。得让他‘名正言顺’地死——或者,名正言顺地废。”
范琼眼睛一亮:“相爷是说……”
“二皇子那边,准备得如何了?”
“孩子已经接到洛阳,养在西郊别院。”范琼道,“三个证人也安置好了,随时可以‘上路’。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什么?”
“太后那边,似乎起了疑心。”范琼迟疑,“昨日太后召了老太监去问话,问了整整一个时辰。出来时,老太监脸色不对。”
黄潜善冷笑:“太后一个妇道人家,能问出什么?无非是些‘孩子像不像皇帝’‘生母长什么样’的蠢话。让那老太监咬死就是,等到了幽州,一切就由不得他们了。”
他走到窗前,看着庭院里那株反季梅。花已经谢了,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,在春风里显得格外丑陋。
“范琼,你说这世上最重要的是什么?”他突然问。
“是……是权力?”范琼试探道。
“是名分。”黄潜善纠正,“有名分,乞丐可以当皇帝;没名分,皇帝不如乞丐。赵恒为什么能坐稳龙椅?因为他是徽宗第九子,是钦宗亲弟,是靖康之变后赵家唯一的成年男丁——这就是名分。”
他转过身,眼中闪着算计的光:“现在我们要做的,就是给他儿子一个‘没名分’。只要天下人相信阿瑗血统不纯,相信二皇子才是真龙血脉,那赵恒就算活着回来,也得乖乖让位。”
范琼恍然大悟:“所以相爷才要送他们去幽州?当面指认,把戏做足?”
“对。但还不够。”黄潜善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,“你看看这个。”
范琼接过展开,只看一眼,就吓得手抖:“相、相爷!这……这是矫诏!”
“是圣旨。”黄潜善淡淡道,“太后用印,百官联名,废黜党项皇后,改立汉家淑女。至于那孩子……就说先天不足,夭折了。”
范琼冷汗直流:“可太后怎么会用印……”
“太后老了,糊涂了。”黄潜善声音轻柔,“再说,她老人家一直不喜欢党项儿媳,不是吗?我们这是在成全她。”
他拿回黄绫,小心卷好:“等赵恒死在路上——或者废在路上,这封诏书就是新朝的第一道旨意。到时候,你范琼就是拥立新君的从龙之臣,封侯拜相,指日可待。”
范琼喉咙发干,最终还是躬身:“全凭相爷吩咐。”
岳飞亲自送赵恒出幽州。
三千禁军已经整装待发,旌旗招展,甲胄鲜明。队伍中间有十几辆马车,其中一辆格外宽大,帘幕低垂——银川和阿瑗就在里面。
“就送到这儿吧。”赵恒在马上对岳飞道,“燕云交给你,朕放心。”
岳飞抱拳:“陛下此去,千万小心。洛阳水深,不比战场明刀明枪。”
“朕知道。”赵恒望向南方,“正因为水深,才要去趟一趟。不然等水臭了,想趟都晚了。”
他顿了顿,又说:“辽东若有消息,立刻传报。完颜宗弼若能降,北方百年可安;若不能……等朕回来,再作计较。”
“臣明白。”
两人对视片刻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岳飞退到路边,看着队伍缓缓启程。三千铁骑护卫着天子车驾,在燕山古道上拉成一条长龙,渐行渐远。
直到队伍消失在群山之间,岳飞才翻身上马,返回幽州。
他还有太多事要做。
完颜宗弼见到完颜亮时,后者正坐在辽阳府衙的大堂上,批阅文书。
说是府衙,其实寒酸得很——桌椅破旧,墙壁漏风,连取暖的炭盆都只有两个。完颜亮穿着汉人文官的绯色官服,头戴幞头,看起来不伦不类。
“叔父来了。”完颜亮放下笔,起身行礼。他三十出头,相貌英俊,若不是眼角的细纹,倒像个书生。
完颜宗弼没还礼,直截了当:“你真要降?”
“不是降,是归附。”完颜亮纠正,“大宋许我们自治,许我们世居辽东,许我们子弟读书做官——这条件,比当年辽国对我们好百倍。”
“那大金呢?阿骨打皇帝留下的江山呢?”
“江山?”完颜亮苦笑,“叔父,我们还有江山吗?幽云丢了,中原丢了,连辽东都快保不住了。萧斡里剌的残部在抢掠,渤海人在造反,我们自己人还在内讧——再打下去,女真要灭族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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完颜宗弼沉默。他知道完颜亮说得对,但心里那口气,咽不下去。
完颜亮走下台阶,来到他面前:“叔父,我见过赵恒。在幽州城外,两军对阵时,我远远看过他一眼。那人……不一样。”
“怎么不一样?”
“他不像皇帝,像个将军。”完颜亮回忆,“站在阵前,和士兵吃一样的饭,说一样的话。打赢了,先问伤亡,再问斩获。这样的人,要么是伪君子,要么……是真英雄。”
他顿了顿:“后来我打听过。他在洛阳推行新政,减免赋税,整顿吏治;在幽州收容流民,不分汉胡,一视同仁。这样的人,跟着他,或许真能过上好日子。”
完颜宗弼从怀里掏出那顶虎头帽:“这是他皇后送的。”
完颜亮接过,端详片刻,忽然笑了:“这个党项皇后,有意思。她知道叔父最痛的是什么。”
“你知道?”
“知道。”完颜亮轻声道,“我也有儿子,三岁了。每次看他,我就在想——我打下的江山,他能守住吗?我造的杀孽,他要偿还吗?”
他将帽子递还:“叔父,女真已经流了太多的血。该停了。”
完颜宗弼握紧虎头帽,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细密的针脚。许久,他问:“赵恒答应我们自治,但兵权呢?赋税呢?律法呢?”
“兵权保留八千,作为辽东边军,归节度使节制。赋税按大宋标准减半,十年不变。律法……用大宋律,但女真旧俗可保留,只要不违国法。”
“节度使是谁?”
“陛下说,若叔父愿降,节度使就是叔父。”完颜亮看着他,“若叔父不愿……就是我。”
完颜宗弼长叹一声,转身望向堂外。庭院里积着残雪,但墙角的枯草已经冒出嫩芽。
春天真的来了。
“传令各营。”他说,“放下兵器,下山归附。但有抗命者……斩。”
赵恒的车队停在卫州驿站时,天色已晚。
驿站早已清空,里外三层都是禁军把守。张宪亲自检查了每间房、每口水井、每处角落,确认安全后才请赵恒下车。
银川抱着阿瑗进了内院最好的房间。孩子路上有些闹,她哄了半天才睡着。
“陛下,卫州知州求见。”张宪在门外禀报。
赵恒正在看地图,头也不抬:“让他等着。”
“他说有要事禀报,关于……关于二皇子。”
赵恒手一顿,抬起头:“带进来。”
卫州知州姓王,五十多岁,一副老实模样。进门就跪地磕头:“臣王守义叩见陛下!”
“起来说话。”赵恒打量他,“你说二皇子,怎么回事?”
王守义起身,擦了擦额头的汗:“臣……臣接到洛阳密令,说陛下流落在外的皇子近日要路过卫州,命臣好生接待,并……并护送至幽州。”
“密令谁发的?”
“是……是宰相府。”王守义声音发颤,“臣不敢违抗,但又觉得蹊跷,所以特来禀报陛下。那孩子……那孩子现在就安置在城东刘家庄,有三个证人陪着。”
赵恒与张宪对视一眼。黄潜善果然动手了,而且这么快。
“带朕去看看。”赵恒起身。
“陛下!”张宪急道,“恐是陷阱!”
“是不是陷阱,看了才知道。”赵恒披上外袍,“带二十个精兵,便服。皇后这边加派人手,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来。”
五、刘家庄夜话
刘家庄离驿站十里,是个偏僻的小村庄。王守义带路,赵恒只带了张宪和四个亲卫,都换了便装。
庄子最东头有座独院,土墙茅屋,看起来和普通农家无异。但院外暗处,能看见几个身影在逡巡——是守卫。
王守义上前敲门,三长两短。门开了一条缝,露出半张脸:“王大人?”
“是我,开门。”
门开了。院子里点着油灯,三个“证人”都在——老太监、宫女、乳母。见王守义身后还有人,都警惕起来。
“这几位是……”老太监眯着眼打量。
“是宰相府的人,来接孩子的。”王守义按照赵恒的吩咐说。
老太监松了口气,忙引众人进屋。屋里简陋,只有一张土炕,一个瘦小的男孩蜷在炕角,已经睡着了。
赵恒走到炕边,借着油灯看那孩子。三岁左右,面黄肌瘦,眉眼普通,看不出像谁。
“这就是……二皇子?”他问。
“是是是!”乳母抢着说,“陛下您看,这鼻子、这嘴巴,多像您啊!”
赵恒心中冷笑。这女人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,就说像。
他转身,看着三个证人:“你们说,这孩子的生母是姓林的宫女?”
“对对对!”宫女连连点头,“奴婢伺候过的!”
“她长什么样?”
“她……她瓜子脸,大眼睛,笑起来有酒窝……”宫女胡乱描述。
赵恒打断:“她左手手腕有块胎记,什么形状?”
宫女愣住:“胎记?这……这奴婢没注意……”
“是月牙形的。”赵恒淡淡道,“朕记得清楚。”
三人脸色瞬间煞白。这是瞎编的,他们哪知道有没有胎记?
老太监反应快,扑通跪地:“陛下饶命!奴婢们也是被逼的!是黄相爷让我们这么说,说事成之后,给我们每人一千两银子!”
另外两人也跪下了,磕头如捣蒜。
赵恒走到桌边坐下:“把经过,从头到尾说清楚。漏一个字,全家处斩。”
三人不敢隐瞒,一五一十全说了。怎么被黄潜善找来,怎么编造故事,怎么准备去幽州“指认”,甚至连“意外身亡”“血书栽赃”的计划都吐了出来。
张宪越听越怒,手按刀柄:“陛下,这些逆贼……”
赵恒抬手制止。他看向炕上的孩子:“这孩子哪来的?”
乳母颤声:“是……是民妇从人牙子手里买的,花了五两银子。”
“有父母吗?”
“不知道……人牙子说,是北边逃难来的,父母都死了。”
赵恒沉默片刻,起身走到炕边,摸了摸孩子的额头。孩子睡得不安稳,眉头紧皱,像是在做噩梦。
“张宪。”
“臣在。”
“把这孩子送到幽州,交给陈琳。”赵恒说,“告诉他,这是战争遗孤,好生抚养。等长大了,送他读书识字。”
“那这三个人……”
赵恒看向跪在地上的三人。老太监已经尿了裤子,宫女哭得喘不过气,乳母瘫软在地。
“押回洛阳,打入天牢。”他声音冰冷,“等朕回去,亲自审。”
处理完这些,已是子时。赵恒走出院子,夜风清冷,吹散了些胸中的郁气。
张宪跟出来:“陛下,黄潜善敢伪造皇子,就敢做更狠的事。这一路……”
“这一路,他不会动手。”赵恒望着洛阳方向,“他要的,是朕在天下人面前身败名裂。所以他会等,等朕到了洛阳,等他布好的局。”
他翻身上马:“传令,明日天亮就出发。加快速度,争取四月十二之前抵洛阳。”
“为什么提前?”
“因为朕想看看——”赵恒策马,声音在夜风中传来,“等朕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,黄潜善是什么表情。”
马蹄声踏碎春夜,惊起林间宿鸟。
一场暗战,刚刚开始。
(第一百零五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