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三章:春风暗涌
一、辽东使团
靖康四年三月十五,辽东使团抵达幽州。
说是使团,更像一支残兵——三百多人,半数带伤,战马瘦得见骨,旗帜破了用麻线缝补。领头的正是完颜拔速,他左脸多了一道新疤,从眉骨斜到嘴角,皮肉外翻,尚未完全愈合。
使团在幽州北门外被拦下。守门校尉按例查验,当看清队伍中那辆囚车时,瞳孔骤缩。
囚车里关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,手脚戴着镣铐,脖颈锁着木枷。虽然满脸血污,但校尉还是认出了那张脸——萧斡里剌,西辽最后的统帅,三个月前从居庸关逃脱的那个。
“完颜将军,这是……”校尉声音发紧。
“见面礼。”完颜拔速声音沙哑,翻身下马时踉跄了一下,“我要见陛下,立刻。”
半个时辰后,幽州行辕正殿。
赵恒看着跪在阶下的完颜拔速,又看看殿外那辆囚车,沉默良久才开口:“你脸上的伤,怎么回事?”
“萧斡里剌给的。”完颜拔速咧嘴,牵动伤口渗出血丝,“这厮逃到辽东后,游说完颜亮联辽抗宋。臣劝降时,他带人夜袭臣的营帐,这把刀——”他解下腰间弯刀放在地上,“离臣的喉咙只差一寸。”
“那他现在怎么在你囚车里?”
“因为完颜亮做出了选择。”完颜拔速抬起头,“完颜亮亲手擒了萧斡里剌,献给陛下。他说……这是他的投名状。”
赵恒走下御阶,扶起完颜拔速:“这一路,辛苦了。”
只这一句,完颜拔速眼眶就红了。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,双手奉上:“完颜亮的降表,还有辽东三十六部首领的联名血书。他们愿归顺大宋,永为藩属。”
赵恒展开降表。文字是汉文,但字迹稚拙,显然出自不常握笔之人。内容倒诚恳,承认大宋为宗主,承诺岁贡战马三千匹、人参五百斤、貂皮两千张。附页是三十六部首领的名字,每个名字下按着血手印——真正的血,暗红色,在羊皮上已经发黑。
“完颜亮本人为何不来?”
“辽东还有三股势力不服。”完颜拔速道,“一股是萧斡里剌的旧部,约五千人,逃进了长白山;一股是渤海遗民,占据辽阳府南边的山头;最后一股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是臣的族叔,完颜宗弼。”
这个名字让殿内气氛一凝。
完颜宗弼,女真名兀术,金国开国名将完颜阿骨打的第四子。靖康之变时,他是攻破东京的主帅之一,掳走徽钦二帝的就有他。金国败亡后,他率残部退往辽东,一直拒绝归顺。
“他还剩多少人?”
“最多八千,但都是百战精锐。”完颜拔速声音沉重,“而且他占据着鞍山铁场,能自己打造兵器盔甲。完颜亮试过围剿,三次都败了。”
赵恒走回御案后,手指敲着桌面。一下,两下,三下。
“传岳飞、种师道、韩世忠。”他下令,“再请皇后过来——她该听听这个。”
二、殿议
偏殿里,炭火已撤,换上了熏香。春日的阳光从窗棂照进来,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岳飞先到,看了降表和囚车,眉头紧锁。接着是种师道,老将军独臂不便,由亲兵搀扶着坐下。韩世忠从登州快马赶到,一身海风湿气。最后是银川,她产后还未完全恢复,脸色有些苍白,但眼神清亮。
赵恒将辽东情况说了一遍。
“不能打。”种师道首先开口,“刚打完西辽,将士疲惫,粮草不继。再远征辽东,一旦失利,燕云都可能不稳。”
“但也不能放任。”岳飞接话,“完颜宗弼不除,辽东永无宁日。他今日有八千人,明日就能拉起八万。女真人悍勇,若让他整合了辽东各部……”
韩世忠搓着下巴:“能不能招安?许他高官厚禄?”
“试过了。”完颜拔速苦笑,“臣亲自去的。他说……他说宁愿死在辽东的雪地里,也不跪在汉人皇帝面前。”
殿内沉默。所有人都知道完颜宗弼的分量——他是金国的魂,他不降,女真人的心就散不了。
银川突然开口:“他有什么牵挂吗?”
完颜拔速一愣:“皇后是说……”
“人活着,总有在乎的东西。”银川声音轻柔,“妻子,儿女,部众,或者……某个执念。”
完颜拔速思索片刻:“他妻子早逝,无儿无女。部众倒是忠心,但他常说自己死后,让他们各寻生路。至于执念……”他想起什么,“他常念叨一句话:‘阿骨打皇帝的江山,不能断送在我手里。’”
“那就给他一个不‘断送’的理由。”银川看向赵恒,“陛下,如果让完颜宗弼知道,他投降不是背叛祖宗,而是保全女真血脉呢?”
赵恒眼睛一亮:“说下去。”
“辽东苦寒,女真世代居此,无非是为了活命。”银川缓缓道,“陛下可下旨:在辽东设女真自治道,许其自治,但需尊大宋正朔。女真子弟可入幽州学堂,可参加科举,可入朝为官——百年之后,谁还分得清汉人女真?”
她顿了顿:“再封完颜宗弼为‘女真护国大将军’,世镇辽东。告诉他:降了,女真还能守住祖地,子孙还有前程;战下去,辽东打成白地,女真灭种灭族——让他自己选。”
一番话说完,殿内众人皆沉思。
种师道先点头:“皇后此计甚妙。攻心为上,不战而屈人之兵。”
岳飞却皱眉:“可如此一来,辽东形同国中之国,他日若反……”
“所以要留后手。”赵恒接话,“女真自治,但赋税、律法、军制需遵朝廷制度。另,要在辽东开办学堂,教汉话汉字。十年树木,百年树人——等下一代会说汉话、读汉书了,自然就是大宋人了。”
他看向完颜拔速:“你敢不敢再回辽东,把这番话带给完颜宗弼?”
完颜拔速单膝跪地:“臣愿往!但求陛下……给臣一道恩旨。”
“说。”
“若臣劝降成功,请陛下饶完颜宗弼不死。”完颜拔速抬头,“他是臣的族叔,是女真最后的英雄。英雄……不该死在刑场上。”
赵恒沉默良久,点头:“准。”
三、暗箭
议定辽东事,已近黄昏。众人散去,赵恒留下岳飞。
“鹏举,燕云这三个月,如何?”
岳飞如实禀报:“幽州城墙重修完成八成,屯田已开垦十二万亩,春播的种子都发下去了。官学收了四百二十个孩子,汉、契丹、女真、渤海都有。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什么?”
“有些事,奏章里不好写。”岳飞声音压低,“各族通婚的,目前只有十七对。汉民还是不愿把女儿嫁给胡人,胡人也不愿儿子娶汉女。学堂里孩子们玩得好,一回家,大人就叮嘱‘别跟某某族走太近’。”
赵恒早有预料:“急不得。两百年隔阂,岂是三个月能消的?”
“还有一事。”岳飞更压低声音,“云州、应州、蔚州三地,近来出现一些传言。说陛下重用胡将,是要用胡人压制汉人;说皇后是党项人,生的皇子不纯;说燕云十六州迟早要变成胡人的天下。”
赵恒眼神一冷:“查出来源了吗?”
“查了,像是从南边传过来的。”岳飞道,“臣怀疑……是洛阳有人不甘心。”
两人对视,心照不宣。朝中那些保守派,明的不敢来,就玩阴的。
“陛下,要不要……”岳飞做了个手势。
“不必。”赵恒摇头,“防民之口,甚于防川。越压,谣言传得越凶。朕自有办法。”
正说着,张宪匆匆进来,脸色难看:“陛下,洛阳急报——黄潜善等二十七名官员联名上书,请立二皇子为太子。”
“二皇子?”赵恒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——他哪来的二皇子?
张宪递上密报。赵恒看完,气笑了。
原来黄潜善等人不知从哪找了个宗室婴儿,说是赵恒早年流落在外的骨血,现已三岁,比赵瑗年长,按“立长”的祖制,该立为太子。
“荒唐!”岳飞怒道,“陛下今年才二十四,三年前还在东京守城,哪来的流落骨血?这分明是……”
“分明是狗急跳墙。”赵恒反而平静了,“他们知道阿瑗有党项血统,立太子名不正言不顺,就编出个‘长子’来。可惜,编得太蠢。”
他看向张宪:“太后那边怎么说?”
“太后起初不信,但黄潜善找了三个‘证人’,说得有鼻子有眼。太后……有些动摇了。”
赵恒闭目片刻,再睁眼时已有了决断:“传旨:第一,命黄潜善即刻押送所谓‘二皇子’及证人入幽州,朕要亲自审问;第二,告诉太后,朕下月回洛阳——带着皇后和阿瑗一起。”
“陛下要回洛阳?”岳飞急道,“如今燕云初定,辽东未平,陛下离不得幽州啊!”
“正是燕云初定,朕才要回去。”赵恒冷笑,“不把那帮蛀虫清理干净,朕在前面打仗,他们在后面捅刀——这江山,坐不稳。”
四、母子夜话
是夜,东暖阁。
银川靠在床头,听赵恒说完洛阳的事,沉默良久。
“陛下真要带阿瑗回去?”她轻声问。
“怕吗?”
“怕。”银川老实点头,“洛阳是他们的地盘,阿瑗还这么小……”
赵恒握住她的手:“所以朕才要带他回去。朕要让全天下看看,这是朕的儿子,是大宋的皇子。谁想动他,先过朕这关。”
银川看着他,眼圈慢慢红了:“陛下,臣妾有时想,若臣妾不是党项人……”
“若你不是党项人,就不会有李仁孝助朕平定西夏,不会有党项骑兵在居庸关外助战。”赵恒打断她,“银川,你是朕的皇后,是大宋的国母,这永远不变。”
他将她搂进怀里,感受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:“朕答应过你,要给你一个盛世。这个盛世里,不该有汉胡之分,不该有血统之辨。朕的儿子,就是这盛世的第一个证明。”
窗外春虫唧唧,月光如水。
许久,银川抬起头,眼中已无泪光:“陛下打算怎么做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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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黄潜善不是要演戏吗?朕陪他演。”赵恒眼中寒光一闪,“等他把‘二皇子’送到幽州,朕就让他知道——欺君之罪,该当何斩。”
“那燕云这边?”
“交给岳飞。”赵恒道,“朕已下旨,加岳飞为燕云宣抚大使,总领十六州军政。种师道辅之,韩世忠控海路。有他们在,乱不了。”
银川点头,忽然想起什么:“辽东那边……完颜拔速何时出发?”
“明天一早。”
“那臣妾想见他一面。”
赵恒一愣。银川解释:“臣妾想托他带件东西给完颜宗弼——不是圣旨,不是诏书,是私人的礼物。”
五、巾帼之赠
次日清晨,北门外。
完颜拔速整装待发。他换了新甲,带了赵恒的圣旨和恩赏,三百随从也吃饱睡足,恢复了精神。
正要上马,一骑从城内驰来。马上是个宫女,捧着一个锦盒。
“完颜将军,皇后娘娘有物相赠。”
完颜拔速下马,双手接过。锦盒不大,打开看时,却愣住了。
里面不是金银珠宝,而是一件孩童的虎头帽——红缎面,绣着金线,两只虎眼用黑珍珠镶成,活灵活现。看大小,是给一两岁孩子戴的。
锦盒里还有一封信。完颜拔速展开,是银川的笔迹:
“完颜将军:此帽乃本宫亲手所绣,本欲待瑗儿周岁时戴。今托将军转赠完颜宗弼将军,并请转告:英雄迟暮,最痛不过身后无人。瑗儿虽幼,已知唤父;辽东万里,可有孩童唤他一声爷爷?”
短短数行,完颜拔速却读了又读,眼眶发热。
他郑重收好锦盒,翻身上马,对幽州城方向抱拳一礼,然后扬鞭:“出发!”
三百骑向北而去,踏起一路烟尘。
城楼上,银川倚在赵恒身边,望着远去的队伍。
“你说,他会降吗?”她轻声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赵恒实话实说,“但朕知道,你送的这份礼,比千军万马还有用。”
他揽住她的肩:“走吧,咱们也该准备回洛阳了。这场仗,还没打完呢。”
春风拂过城头旗帜,拂过新绿的柳枝,拂过这座正在重生的城市。
而在更远的北方,辽东的雪还没化完,长白山顶依然皑皑。一场新的较量,刚刚开始。
(第一百零三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