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二章:开春大计
一、惊蛰
靖康四年,二月初二,龙抬头。
幽州城的雪还没化尽,护城河里的冰却已经薄了。晨光里,能听见冰层开裂的细碎声响,像春蚕啃食桑叶。北门外的空地上,三百多个孩子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,大的十二三岁,小的只有五六岁,有穿汉家襦衫的,有穿契丹皮袄的,还有几个女真孩子戴着厚厚的狗皮帽子。
他们面前是一座新修的学堂——其实不算堂,只是三排简陋的木屋,屋顶铺着茅草,窗户糊着泛黄的宣纸。但门楣上那块“幽州官学”的匾额,是赵恒亲笔写的。
岳飞站在学堂前,看着这些孩子。三个月前,他们中许多人还是流民,父母死在战乱中,自己躲在废墟里捡食吃。现在,他们洗干净了脸,穿上了朝廷发的新衣,要来读书了。
“都听好了!”一个中年文官——新任幽州学正陈琳——敲响手中的铜铃,“进了学堂,就没有什么汉人、契丹人、女真人!你们都是大宋的学子!第一条规矩:在学堂里,必须说官话!”
孩子们面面相觑。官话就是开封话,他们大多不会说。
一个契丹男孩怯生生举手:“先生……我阿爷说契丹话,阿娘说汉话,我该说哪个?”
“说你能说清楚的!”陈琳板着脸,眼里却有笑意,“慢慢学,三个月后,谁还说不好官话——罚扫学堂一个月!”
孩子们哄笑,紧张的气氛松动了。
岳飞看着这一幕,心中感慨。他转身要走,却看见街角站着几个老人——都是各族头人,正远远望着学堂,神色复杂。
他走过去,用契丹话问:“几位长者,不送孙儿入学?”
一个契丹老翁苦笑:“岳将军,不是不想送。是怕……怕孩子学了汉人的书,忘了祖宗的规矩。”
“祖宗的规矩,是让子孙过上好日子。”岳飞说,“如今太平了,孩子们读书认字,将来可以考科举、当官吏,不比在草原上放羊强?”
老翁沉默。旁边一个女真老者开口:“将军说得对。我儿子战死了,就剩这个孙子。我不想他再拿刀——拿笔,好过拿刀。”
正说着,学堂里传来稚嫩的读书声。陈琳在教《千字文》: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……”
声音参差不齐,有些孩子的发音古怪可笑。但就是这古怪可笑的声音,让街角的老人们都红了眼眶。
他们等了太久了。等一个不用打仗的世道,等一个子孙可以安心读书的春天。
二、辽东来信
晌午,幽州行辕。
赵恒看完最后一封奏章,揉了揉眉心。案上堆着的文书分三摞:左边是燕云十六州各地的春耕奏报,中间是朝中百官“劝谏”的折子,右边——只有薄薄三封,是前线密报。
他先拿起右边的第一封。信是韩世忠从登州发来的,说水师已完成整编,新改造的十二艘“海鹘战船”已试航成功,开春后可巡弋整个渤海湾。
“这个韩良臣。”赵恒笑了,“要钱要粮的时候说水师穷,造新船的时候倒大方。”
第二封来自太原。岳云伤势稳定,已能坐轮椅活动,但双腿确实废了。信末附了岳云自己的字迹,歪歪扭扭写着一行:“臣虽残,心未死。愿为陛下守书库,亦是一生。”
赵恒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,提笔批复:“准。命太原府改建书楼,加斜坡、宽门槛,便于轮椅出入。另赐《武经总要》《孙子兵法》等兵书百部,望潜心研读,他日或可为朕之张良。”
第三封,来自辽东。
信使是三天前到的,满身冻疮,进门就昏死过去。怀里这封信用油布包了三层,拆开时还有冰碴。
信是完颜拔速写的,字迹潦草,显然是在仓促间写成:
“臣完颜拔速泣血禀报:自去岁腊月入辽东,历尽艰险,终见完颜亮。彼初欲杀臣,臣以陛下‘天下一家’之策劝之,陈说利害。完颜亮沉吟三日,提出三条件:一,许女真世居辽东,自治其地;二,许设女真节度使,世袭罔替;三,许女真子弟入大宋科举,与汉人同榜。
臣不敢擅专,特请陛下圣裁。另,西辽残部萧斡里剌已逃至辽东,正游说完颜亮联辽抗宋。时机紧迫,望陛下速决。”
赵恒放下信,走到地图前。手指从幽州往东,划过燕山,停在辽东那片广袤之地。
完颜亮提的三个条件,第一条可以答应——女真本就世居辽东,只要不反,让他们自治又何妨?第二条要改,节度使可以设,但不能世袭,必须由朝廷任命。至于第三条……正是赵恒想要的。
“张宪。”他唤道。
“臣在。”
“拟旨:第一,准女真世居辽东,许自治,但赋税、兵制需遵朝廷法度;第二,设辽东节度使,由朝廷择贤任命,首任节度使——就说完颜亮吧,只要他真心归顺;第三,女真子弟可参加科举,与汉人同榜,但需先学汉话、汉字。”
顿了顿,他又说:“再加一条:朕欲在幽州设‘万国学堂’,各族子弟皆可入学。若完颜亮愿送子弟来幽州读书,朕亲自教授。”
张宪记下,迟疑道:“陛下,朝中那些老臣恐怕……”
“恐怕什么?”赵恒转身,“他们怕女真学了汉人的本事,反过来害汉人?那就告诉他们——朕要的不是女真永远愚昧,是要女真心向大宋。而让人心向你的最好办法,不是刀剑,是诗书。”
张宪领命退下。赵恒重新看向地图,目光越过辽东,望向更北的苦寒之地。
萧斡里剌还活着,带着西辽最后的种子。这是个隐患,但也是个机会——如果能让西辽残部也归附……
正想着,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一个宫女满脸惊慌冲进来,扑倒在地:
“陛下!皇后娘娘……娘娘要生了!”
三、产房内外
银川的产房设在行辕东暖阁。从腊月到二月,她本该回洛阳待产,却坚持留在幽州——“孩子在燕云怀的,就该在燕云生。”
但谁也没想到会早产。太医算的日子是三月中,现在才二月初二,整整早了一个半月。
赵恒冲到东暖阁时,门口已经围了一群人。种师道、韩世忠、李仁孝都来了,还有匆匆赶到的岳飞。所有人都面色凝重——在这个时代,早产几乎等于鬼门关。
产房里传出压抑的呻吟。赵恒要往里冲,被两个老嬷嬷拦住:“陛下!产房血光,男人不能进!”
“让开!”赵恒厉声道,“里面是朕的皇后,是朕孩子的娘!”
嬷嬷们吓得跪倒,但依然挡着门。这时,产房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,接着是太医颤抖的声音:“娘娘……娘娘血崩了!”
赵恒脑中嗡的一声。他一把推开嬷嬷,冲进产房。
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。银川躺在榻上,脸色惨白如纸,身下的被褥已经被血浸透。三个太医跪在床边,手忙脚乱地施针用药,但血依然止不住。
“银川!”赵恒扑到床边,握住她的手。那只手冰凉,在微微颤抖。
银川睁开眼,看见是他,居然笑了笑:“陛下……你怎么进来了……”
“朕来陪你。”赵恒声音发哽,“你别怕,朕在这儿。”
“臣妾不怕。”银川喘着气,“就是……有点累。孩子……孩子怎么样了?”
旁边稳婆抱着一个襁褓,声音发颤:“娘娘,是位皇子……就是太小了,哭不出声……”
赵恒转头看去。那个婴儿小得可怜,脸只有拳头大,浑身青紫,一动不动。
“给朕!”他接过婴儿,触手一片冰凉。他想起穿越前学的急救知识——早产儿要保温,要刺激呼吸。
“拿热水来!再拿最软的棉布!”赵恒吼道,同时用手指轻轻拍打婴儿的脚底。
一下,两下,三下。
婴儿毫无反应。
产房里死一般寂静。银川闭上了眼睛,泪水从眼角滑落。
赵恒不肯放弃。他解开自己的衣襟,把婴儿贴在自己胸口,用体温温暖他。然后继续拍打脚底,同时对着婴儿的小嘴轻轻吹气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所有人都觉得没希望了。
突然——
“哇——”
一声微弱的啼哭,像小猫叫,却让整个产房活了过来。
婴儿开始呼吸了,小脸从青紫慢慢转红。赵恒长出一口气,小心地把孩子放到银川枕边。
“看,我们的儿子。”他声音沙哑。
银川睁开眼,看着那个小生命,眼泪止不住地流。她伸手想摸孩子,却抬不起胳膊。
“陛下……”她气若游丝,“臣妾可能……不行了。”
“胡说!”赵恒握住她的手,“朕不准你死!听见没有?朕是大宋天子,朕命令你——活下去!”
银川笑了,笑容苍白却温柔:“那陛下……要答应臣妾一件事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如果臣妾真的走了……不要立其他皇后。”她看着他,“陛下心里……给臣妾留个位置,就够了。”
赵恒喉咙像被什么堵住,说不出话,只能用力点头。
银川满意地闭上眼,声音越来越轻:“还有……荷花……臣妾想看荷花……”
话音未落,人已昏死过去。
“太医!”赵恒咆哮,“救她!用最好的药!救不活,你们全部陪葬!”
太医们连滚爬爬地施救。银针、参汤、止血散……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。
一个时辰后,血终于止住了。
银川的呼吸微弱,但平稳。她活下来了。
赵恒瘫坐在床边,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湿透——是汗,也是泪。
门外,种师道等人听到消息,齐齐松了口气。老将军对着东方初升的太阳,深深一揖:“苍天有眼,佑我大宋。”
四、朝堂暗流
十天后,洛阳。
垂拱殿早朝,气氛诡异。
龙椅空着,帘后坐着垂帘听政的皇太后——赵恒生母韦氏。这位太后在靖康之变时曾被俘北狩,去年才被赵恒设法赎回,如今虽享尊荣,却对朝政一窍不通,全靠几个老臣摆布。
“太后。”宰相黄潜善出列,“幽州传来消息,皇后娘娘早产,诞下皇子。此乃天大喜事,理应大赦天下,普天同庆。”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
“准。”韦太后只会说这一个字。
“然——”黄潜善话锋一转,“陛下远在幽州,已逾半载。国不可一日无君,朝政积压,百官惶惶。臣等恳请太后下旨,命陛下早日回銮。”
话音一落,数十名官员齐声附和:“请陛下回銮!”
帘后,韦太后不知所措地看向身边的太监。那太监低声说了几句,太后才道:“皇帝……皇帝在幽州有要事。等事办完了,自然回来。”
“敢问太后,是何要事比江山社稷还重?”黄潜善不依不饶,“幽州已复,燕云已定,陛下还要留在那苦寒之地做什么?莫非……
他顿了顿,声音转冷:“莫非是被那些胡将胡兵迷惑了心智,忘了自己是大宋天子、汉家正统?”
这话说得极重。殿上顿时哗然。
“黄相此言差矣!”一个年轻官员出列反驳,“陛下收复燕云,功盖千秋!如今在幽州安抚百姓、重建城池,正是明君所为!”
“明君?”黄潜善冷笑,“明君会让胡人当节度使?明君会让胡童与汉童同堂读书?明君会——娶一个党项女人当皇后,还让她生下长子?”
最后这句,彻底撕破了脸。
殿上一片死寂。所有人都知道,这才是问题的核心——银川生的皇子,是长子,按制该立为太子。可这个太子有一半党项血统。
“黄潜善!”年轻官员怒喝,“你敢诽谤皇后、诅咒皇子?!”
“老夫只是就事论事。”黄潜善捋须道,“大宋国本,岂能由胡女所出?依老夫看,等陛下回銮,当另择汉家淑女,重立中宫——”
“够了!”
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厉喝。所有人转头看去,只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将领大步走进来,甲胄未卸,满脸寒霜。
是刚从幽州赶回来的张宪。
他走到殿中,对着帘后一揖,然后转身面对黄潜善,一字一句道:“黄相可知,皇后娘娘为了来幽州陪陛下,怀着五个月身孕奔波八百里?可知娘娘在幽州协助陛下安抚流民、筹办学堂?可知娘娘十日前早产血崩,几乎丧命?”
每问一句,他就向前一步。黄潜善被他气势所慑,不由自主地后退。
“娘娘在鬼门关走了一遭,才为大宋生下皇子。”张宪声音如铁,“而黄相在洛阳暖阁里,想的却是如何废后、如何另立——这就是大宋宰相的胸襟?!”
黄潜善脸色青白:“你……你一个武夫,懂什么朝政!”
“我不懂朝政,但我懂忠义。”张宪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绫,“陛下有旨!”
全殿跪倒。
张宪展开圣旨,朗声宣读:“朕闻朝中有议废后、议皇子血统者,心甚寒之。皇后银川,贤良淑德,于国于家,功莫大焉。皇子赵瑗,朕之长子,大宋血脉,何来胡汉之分?今特旨:凡再议此事者,视同谋逆,斩!”
念完,他冷冷扫视全场:“陛下还说——他在幽州做的事,比在洛阳重要百倍。谁不服,可以来幽州看看。看看那里的百姓怎么活,看看那里的孩子怎么读书,看看大宋的边疆,到底该是什么样子。”
无人敢言。
张宪收起圣旨,对帘后一揖:“太后,臣还要赶回幽州复命。告辞。”
他转身大步离去,留下满殿哑口无言的百官。
黄潜善站在原地,浑身颤抖,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。他知道,自己这一局,输了。
五、春芽
二月底,幽州护城河的冰全化了。
浑浊的河水裹着残冰向东流去,岸边枯黄的芦苇丛里,已经钻出点点绿芽。北门外,陈琳带着学生在河边种树——是从西山移来的垂柳,一根根插在泥里,浇上水,等它们活。
“先生,柳树能活吗?”那个契丹男孩问。他现在官话说得顺溜多了。
“能。”陈琳抹了把汗,“柳树最好活,插枝就长。等明年这时候,这里就是一片柳荫了。”
孩子们欢呼着继续干活。远处城墙上,岳飞和种师道并肩而立,看着这一幕。
“老将军,您说这些孩子长大了,会是什么样?”岳飞问。
“会比我们强。”种师道独臂按着墙砖,“不用打仗,不用逃难,可以安心读书、种地、做生意——这就是咱们拼命换来的世道。”
岳飞点头。他想起太原的儿子,岳云现在每天在书楼里读书,虽然站不起来了,但脸上有了笑容。那是放下刀剑后,真正的平和。
行辕东暖阁里,银川已经能坐起来了。她抱着儿子——取名赵瑗,小名阿瑗——轻声哼着党项的摇篮曲。孩子很小,但一天天在长,脸色也红润起来。
赵恒推门进来,手里拿着一卷图纸。
“看,朕设计的。”他摊开图纸,上面画着一片荷塘,亭台楼阁,小桥流水,“就建在北门外,等阿瑗周岁时,荷花也该开了。”
银川看着图纸,眼圈微红:“陛下还记得……”
“当然记得。”赵恒握住她的手,“荷花之约,朕一刻不敢忘。”
窗外,春风拂过新插的柳枝,拂过学堂的茅草屋顶,拂过幽州城头那面赤色宋旗。
辽东又来了信,说完颜亮同意所有条件,正在准备归顺仪式。西夏李仁孝送来了百名各族学者,已经在来幽州的路上。朝中再无人敢议废后之事。
春天真的来了。
带着生机,带着希望,带着一个崭新的大宋,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,重新生根发芽。
(第一百零二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