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一章：雪落燕云
靖康三年，腊月初八。
幽州城头积了今冬第一场厚雪。雪从昨夜开始下，到今晨已没过脚踝，将这座刚经历战火的城市裹进一片素白。城墙上修补的痕迹被雪掩盖，街巷里烧焦的屋梁挂着冰凌，连空气中那股散不去的血腥味，似乎也被雪洗净了。
赵恒站在重修过的北门敌楼上，看着雪中的幽州城。三个月前，这里还是金国中都，城墙上插着女真人的旗帜；三个月后，它重新变回大宋的幽州府，城墙上是赤色宋旗，正在风雪中猎猎作响。
“陛下，城西粥棚已经搭好了。”张宪从楼梯走上来，甲叶上沾着雪，“按您的吩咐，今日腊八，全城施粥。幽州府库调出两千石米，加上从洛阳运来的三千石，够全城百姓吃三天热粥。”
赵恒点头，目光仍望着城外。雪幕中，能看到一队队人影正从北方缓缓走来——那是南归的流民，在战乱中逃往草原，如今听说幽州光复，又拖家带口地回来。
“流民安置点准备得如何？”
“城东划出了三百亩荒地，搭了八百顶帐篷。”张宪回道，“户部来的官吏正在登记造册，按人头分发过冬的棉衣和口粮。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什么？”
“只是人数比预计的多。”张宪压低声音，“昨天一天就来了两千多人，照这个势头，到年关怕是要过万。幽州存粮虽够，但棉衣炭火都紧张。而且——里面混着不少女真人、契丹人。”
赵恒转身：“女真契丹就不是人？冻死在城外，他们的族人会怎么想？”
“臣明白，只是朝中有些议论……”
“让他们议论去。”赵恒摆手，“传朕旨意：凡归幽州者，无论汉胡，一律按人头分发口粮棉衣。愿意留下的，开春后分给荒地；想北归的，发给三日干粮。再有人议论，让他们来幽州亲自看看这雪有多大。”
张宪领命退下。赵恒继续看着那些在雪中蹒跚的人影，想起三个月前那场决战。居庸关下的血还没干透，现在又要开始另一场战斗——不是刀枪相向，而是与饥饿、寒冷、还有人心中的隔阂作战。
这场战斗，或许比攻城更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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蓟州行宫，如今已改为幽州临时行辕。
正殿里生着六个炭盆，却依然驱不散燕地腊月的寒气。赵恒脱下沾雪的大氅，银川迎上来接过去，手触到他冰凉的手指，眉头微蹙。
“又去城头吹风了？”她将暖手炉塞进他手里，“太医说了，你这几个月劳心劳力，风寒入体，要好好调养。”
“调养什么，死不了。”赵恒在炭盆边坐下，看着银川明显隆起的腹部——已经五个月了，“倒是你，怀着身子还从洛阳跑来，路上颠簸，万一……”
“万一什么？”银川在他对面坐下，将温好的姜茶推过去，“陛下在前线拼命，臣妾在洛阳享福？没有这样的道理。”
她顿了顿，声音放轻：“而且洛阳那些老臣，天天上书要陛下回銮。臣妾来了，他们总该闭嘴了。”
赵恒苦笑。他知道银川这一路来得不容易——从洛阳到幽州八百里，她怀着五个月身孕，硬是坐了十五天马车，路上还遇到两次山匪袭击，全靠随行禁军拼死护卫。
“朝中现在什么情况？”他问。
“还能什么情况，一片‘歌舞升平’。”银川语气里带着讥讽，“说陛下收复燕云，功盖太宗。说该大赦天下，该封禅泰山。至于幽州百姓怎么过冬，燕云十六州怎么治理——没人提。”
她拿起案上一摞奏章：“这是今早到的。七成是请封请赏的，两成是弹劾岳飞‘擅杀降将’‘收编胡兵’的，剩下一成……是劝陛下杀了完颜拔速那些降将，以绝后患的。”
赵恒接过奏章翻看，越看脸色越沉。这些文臣在洛阳暖阁里高谈阔论，根本不知道幽州现在的实情——城里十万人，三成是女真契丹归附民，真要按他们说的“以绝后患”，幽州立刻就会变成血海。
“你怎么回他们的？”
“臣妾让翰林院拟旨：凡议北伐者，先来幽州住三个月；凡议杀降者，先去居庸关看看那八千座坟。”银川淡淡道，“然后他们就安静了。”
赵恒忍不住笑了。这就是他娶银川的原因——这个女人有和他一样的狠劲，也有和他不一样的细腻。她能在朝堂上压住那些老臣，也能在行辕里替他打理好一切。
“对了，岳飞昨天到了。”银川又说，“在偏殿等着见你。还有种老将军、韩世忠、李仁孝都来了——臣妾让他们都来幽州过腊八，也算战后第一次团聚。”
赵恒眼睛一亮：“都来了？走，去见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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偏殿里炭火烧得更旺。
种师道坐在最靠近炭盆的椅子上，左臂还吊着绷带，但气色比三个月前好多了。岳飞坐在他对面，两人正在低声说话。韩世忠和李仁孝站在地图前，指着渤海方向讨论什么。
见赵恒进来，四人齐身行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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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都坐。”赵恒在主位坐下，目光扫过四人，“种老将军伤好些了？”
“劳陛下挂念，死不了。”种师道咧嘴笑，“就是左臂废了，以后拉不了弓，但还能挥剑。”
赵恒又看向岳飞：“鹏举，太原那边……”
“谢陛下关心。”岳飞声音平静，但眼里有血丝，“岳云命保住了，只是双腿……以后要在轮椅上过一辈子。太医说，能捡回条命已是万幸。”
偏殿里一阵沉默。所有人都知道鹰愁涧那一战——五百敢死队炸毁栈道，断掉居庸关粮道，代价是三百多人战死，岳云重伤。那一战改变了整个战局，也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。
“朕已下旨，在幽州建英烈祠。”赵恒缓缓道，“所有战死的将士，无论汉胡，无论官兵，名字都要刻进去。每年清明、中元，朕亲自祭祀。”
顿了顿，他又说：“还有活着的功臣——种师道晋封燕国公，世镇幽州；岳飞晋鄂国公，加枢密副使；韩世忠晋渤海郡王，总督大宋水师。”
三人起身谢恩。赵恒抬手示意他们坐下，看向李仁孝：“至于国主……朕想了很久，不知该赏你什么。金银财宝，你看不上；官职爵位，你是西夏之主。”
李仁孝起身，年轻的脸上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：“外臣什么都不要。只求陛下兑现承诺——许西夏与大宋永为兄弟之邦，许党项人在贺兰山下安居乐业。”
“朕答应你。”赵恒郑重道，“从今往后，宋夏边境互市永开，盐铁茶马自由贸易。朕还会派工匠去兴庆府，帮你们修水利、筑城池。”
“谢陛下！”李仁孝深深一躬，“如此，外臣回去也能向八大部族交代了。”
议事持续了一个时辰。种师道汇报幽州防务重建情况——城墙修补已完成七成，四门瓮城正在重修，预计开春前能完工。岳飞汇报降兵整编进展——女真归义军已扩编至八千人，契丹降兵编成三个营，现在在燕山北麓屯田。韩世忠汇报水师建设——新俘获的西辽战船正在改造，开春后就能组成一支真正的远海水师。
最后轮到李仁孝，他说的却是另一件事：“陛下，外臣来时路过云州，看到一件事……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“说。”
“云州现在由耶律敌烈镇守，这三个月他做得不错，安抚流民，恢复生产。但……”李仁孝犹豫了一下，“但他手下那些契丹兵，和当地汉民时有冲突。前几日甚至发生械斗，死了三个人。”
偏殿里气氛一凝。
这是预料中的难题——燕云十六州被异族统治了两百年，汉胡杂居，矛盾根深蒂固。打仗时可以一致对外，仗打完了，内部的裂痕就开始显现。
“耶律敌烈怎么说？”赵恒问。
“他处死了带头械斗的五个契丹兵，亲自去死者家里赔罪，还拿出自己的俸禄抚恤家属。”李仁孝道，“但这样只能治标，不能治本。汉民觉得契丹人欺压他们，契丹人觉得汉民排挤他们——这是个死结。”
赵恒沉默良久，突然问：“你们觉得，朕该怎么做？”
种师道首先开口：“依老臣看，该分而治之。汉民归汉官管，契丹归契丹官管，各自划定聚居区，互不干涉。”
“不妥。”岳飞摇头，“分而治之只会加深隔阂。臣以为该一视同仁，无论汉胡，犯法同罪，立功同赏。时间久了，隔阂自消。”
韩世忠补充：“还要通婚。陛下可下旨，凡汉胡通婚者，赐田十亩，免税三年。一家人过日子，哪还分什么汉胡。”
三人各执一词，都看着赵恒。
赵恒没有立刻回答。他走到窗边，推开一条缝，寒风裹着雪花吹进来，落在炭盆里嗤嗤作响。
“你们说的都有道理，但都解决不了根本。”他转过身，“根本在于——燕云十六州的百姓，不管是汉是胡，他们到底认为自己是宋人，还是别的什么人？”
他走回座位，声音在偏殿里回荡：“朕要的不是他们不敢闹事，是要他们真心觉得自己是大宋子民。这需要时间，需要教化，需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——好到他们舍不得破坏现在的生活。”
“所以朕决定：第一，在幽州设燕云宣抚司，岳飞任宣抚使，总领十六州军政；第二，在各地开办学堂，无论汉胡子弟，一律免费入学，学汉话，读汉书；第三，废除所有汉胡区别的税赋律法，一律按大宋律令行事；第四……”
他看向李仁孝：“请国主帮个忙——从西夏选派一百名党项、回鹘、吐蕃的学者，来燕云讲学。让这里的人知道，大宋不只是汉人的大宋，是天下人的大宋。”
李仁孝眼睛一亮：“外臣领旨！这主意好！各族学者齐聚幽州，正可彰显陛下‘天下一家’的胸怀！”
议定已毕，天色将晚。银川让人摆上简单的腊八粥——真的是粥，只有米和豆，连枣子都没几颗。但众人吃得很香，这是三个月来第一次安心吃饭。
饭罢，诸将告退。赵恒送他们到殿外，雪还在下，地上已积了半尺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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岳飞最后一个走。他在雪中站定，突然转身，单膝跪地。
“陛下，臣有一事相求。”
“说。”
“臣想……辞去一切官职，只做个幽州守将。”岳飞抬头，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，“燕云初定，百废待兴，这里需要人镇守。而且……”
他顿了顿：“而且岳云以后要在轮椅上过活，臣想多陪陪他。这些年南征北战，欠他们母子的太多了。”
赵恒看着跪在雪中的将军，久久不语。最后他弯腰扶起岳飞，替他拍掉肩上的雪。
“准了。但朕不准你辞官——朕加你为燕云节度使，总督十六州军事。至于朝中的官职……先挂着吧，等燕云真正安定了，你再回洛阳。”
“谢陛下。”岳飞深深一躬，转身走入雪中。
赵恒站在殿门口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，突然想起后世那首《满江红》。那个含冤而死的岳武穆，在这个时空里，终于可以安心做他的幽州守将了。
银川走到他身边，将大氅披在他肩上。
“想什么呢？”
“在想……这个冬天真冷。”赵恒握住她的手，“但春天总会来的。”
“是啊。”银川靠在他肩上，看着漫天飞雪，“等春天来了，燕云大地就该绿了。到时候，臣妾想在这里种一片荷花——就种在北门外的护城河里，让进出城的人都能看见。”
赵恒笑了：“好。等孩子生了，等荷花开了，朕带你游遍燕云十六州。去看居庸关的险，看燕山的雪，看渤海的浪。”
“还要看百姓的笑脸。”银川轻声说，“那才是陛下最想看的，对不对？”
雪越下越大，将整个幽州城裹进一片纯白。而在那纯白之下，已经有绿色的生机在悄然萌动。
春天，确实不远了。
（第一百零一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