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三年七月初五,檀州城外。
耶律敌烈站在城楼上,望着城外黑压压的宋军阵列。这位契丹老将年过五旬,脸上刀疤纵横,独眼用黑布罩着——那是三十年前与女真人作战时留下的。此刻,他仅剩的那只眼睛死死盯着宋军阵前那面“岳”字大旗。
“将军,”副将声音发颤,“宋军至少三万……咱们只有两千人。”
耶律敌烈没说话,只是握紧了手中弯刀。刀柄上刻着契丹文字,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——一个辽国将军,最终死在女真人的铁蹄下。
城下,岳飞策马出阵。他没带兵器,只举着一面白色旗帜,这是劝降的信号。
“耶律将军!”岳飞声音洪亮,用的是契丹语,“可否出城一叙?”
耶律敌烈瞳孔微缩。宋将竟通契丹语?
犹豫片刻,他沉声道:“开城门,我一人出城。”
“将军不可!”副将急拦。
“若他要杀我,两军阵前一样能杀。”耶律敌烈摆手,“开城门。”
城门缓缓打开。老将单骑出城,在距岳飞三十步处勒马。
两人对视。片刻,岳飞忽然下马,解下腰间佩剑,置于地上,然后空手向前走了十步。
“岳某诚意在此。”他站定,“将军可愿下马一谈?”
耶律敌烈盯着他看了很久,终于翻身下马。两人在战场中央相对而立,身后是数万大军,中间却只有十步距离。
“将军是契丹人,”岳飞开门见山,“为何为金国守城?”
“辽国已亡,契丹人总要吃饭。”耶律敌烈冷笑,“怎么,岳将军是来劝降的?”
“是来给将军指条明路。”岳飞指向东方,“耶律余睹将军如今是大宋云朔郡王,正率契丹儿郎攻打辽阳府。将军若愿归顺,可与他并肩作战,为契丹人打下一片天地。”
“耶律余睹……”耶律敌烈独眼中闪过复杂情绪,“他投了宋人,算什么契丹英雄?”
“英雄?”岳飞摇头,“将军可知,西辽耶律大石已率五万铁骑东征?他若入燕云,会如何对待你们这些‘故国遗民’?”
耶律敌烈沉默。
“耶律大石要的是恢复大辽,但在他心中,只有西辽的契丹人才是正统。”岳飞声音转冷,“你们这些留在东方的,要么是奴仆,要么是炮灰。将军难道想带着两千契丹子弟,给西辽当马前卒,死在宋辽之间?”
这话如刀,刺中要害。耶律敌烈握刀的手微微颤抖。
“将军若归顺大宋,”岳飞继续,“这两千契丹兵可单独成军,仍由你统率。战后若愿留,朝廷赐田授官;若愿北上,朝廷助你们在辽东立族。大宋皇帝说了——汉人、契丹人、女真人,只要认这片土地为家,便都是大宋子民。”
风从北方吹来,带着草原的气息。耶律敌烈闭上独眼,眼前浮现出三十年前的画面——父亲战死前,握着他的手说:“敌烈,契丹人的刀,不该永远为别人挥舞。”
许久,他睁开眼:“我要见宋帝。”
“破幽州之日,陛下自会相见。”
“若我今日献城……”
“将军仍是檀州守将,麾下兵马不变。”岳飞一字一句,“只换一面旗。”
耶律敌烈转身,望向城头那些年轻的面孔。那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契丹子弟,很多人连辽国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。
他深吸一口气,缓缓拔刀。
岳飞身后的宋军一阵骚动,弓弩上弦。
但耶律敌烈没有攻向岳飞,而是将刀高举,刀尖指向城头,用契丹语嘶声大吼:
“开城门!迎王师!”
城头守军愣了片刻,随即爆发出欢呼。城门缓缓洞开,契丹士兵纷纷扔下兵器,跪地相迎。
檀州,不战而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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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日,午时,顺州城守府。
刘豫坐在正堂太师椅上,面前摊着一封劝降书。信是岳飞写的,言辞恳切,许诺他若献城归顺,可保性命,甚至许以官职。
堂下站着二十余名将领,有汉人,有女真,有渤海,此刻都盯着他,眼神各异。
“诸位,”刘豫缓缓开口,“宋军已破蓟州,降檀州,如今兵临城下。顺州五千守军,大半是强征的壮丁,如何抵挡岳飞三万精锐?”
一个女真将领拍案而起:“刘将军!顺州城高池深,存粮足支一月!宋军远来疲惫,只要坚守不出,待西辽大军一到……”
“西辽?”刘豫笑了,“耶律大石会救咱们?他眼里只有契丹人,咱们这些汉人、女真人、渤海人,在他眼里算什么?”
他起身,走到堂前,指着城外方向:“你们听听——城外百姓在喊什么?”
众人侧耳倾听。隐约的声浪从城墙方向传来,不是喊杀声,是……是欢呼?
“宋军入城了!”一个亲兵仓皇冲入,“守军……守军打开了城门!”
堂内大乱。将领们纷纷拔刀,但更多人愣在原地。
刘豫却异常平静。他整了整衣冠,从怀中取出一枚铜印——那是伪齐皇帝刘豫赐他的“顺州节度使”印信。
“啪!”
铜印被他狠狠摔在地上,裂成两半。
“开府门,”他声音嘶哑,“本官……要献城。”
半刻钟后,顺州城门大开。刘豫率众官员出城跪迎,身后是扔满一地的兵器。
岳飞骑马入城时,看见的是跪伏两旁的守军和百姓。许多汉人壮丁痛哭流涕,高呼“王师来了”。
“刘将军请起。”岳飞下马扶起刘豫,“将军深明大义,免去一场兵灾,功德无量。”
刘豫苦笑:“罪臣不敢求功,但求……但求陛下饶恕伪齐旧事。”
“陛下有旨,”岳飞正色道,“凡弃暗投明者,既往不咎。”
“谢陛下隆恩!”
顺州,收复。
至此,幽州以南三州尽归大宋。从居庸关到幽州城下,只剩二百里坦途。
而时间,已是七月初五午后。
距离西辽先锋抵达,还有三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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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月初六,辰时,居庸关外五十里。
种师道站在关墙上,望着北方腾起的烟尘。那是西辽先锋骑兵,约五千人,昨夜已抵达三十里外扎营。此刻正在集结,显然要发动第一波试探攻击。
“老将军,”副将低声道,“按陛下旨意,咱们只守不攻。可西辽人若强攻……”
“他们攻不破。”种师道声音沉稳,“传令,床弩上弦,震天雷准备。另外,把那些降兵带上来。”
“降兵?”
“完颜阿鲁旧部,还有蓟州、檀州、顺州归降的将士,总共约三千人。”种师道眼中闪过一丝锐光,“让他们上关墙,看看西辽人是怎么打仗的。”
副将恍然。这是要攻心——让这些降兵亲眼目睹西辽军的凶残,断了他们最后一丝摇摆的念想。
半个时辰后,西辽先锋开始冲锋。
确实是精锐。五千骑兵分成五队,如五把利刃,直扑关墙。马速极快,队形严整,冲锋时吼声如雷,震得关墙微微发颤。
但种师道早有准备。
“床弩,放!”
三百架床弩齐发,重箭如蝗。西辽骑兵虽勇,却也难挡这等密集射击。冲锋队伍顿时人仰马翻,但后续骑兵不顾伤亡,继续前冲。
“震天雷!”
守军将点燃的火药罐奋力掷下。爆炸声连成一片,火光与浓烟中,西辽骑兵阵型大乱。
“弓箭手,仰射!”
箭雨如瀑。西辽先锋将领见势不妙,急令后撤。但第一波冲锋,已折损近千人。
关墙上,那些降兵看得目瞪口呆。他们原以为宋军守城靠的是火器之利,如今亲眼所见,才知宋军的配合、纪律、战术,远非金国或西辽可比。
“看清楚了吗?”种师道的声音在关墙上响起,“西辽人要的,是让你们当炮灰,用你们的命,为他们开路。而大宋要的,是让你们活着,堂堂正正做人。”
他指着关外那些西辽骑兵的尸体:“今日他们死在这里,明日你们的亲人、朋友,也可能死在这里。为什么?就为耶律大石一句‘光复大辽’?”
降兵们沉默。许多人的手,悄悄握紧了兵器。
“本帅知道,你们当中还有人想着等西辽大军一到,就倒戈相向。”种师道声音转冷,“那本帅告诉你们——西辽五万铁骑,七月初八必到。到时候,本帅会让你们第一批出关迎战。是当大宋的功臣,还是当西辽的炮灰,你们自己选。”
说完,他转身下关。留下三千降兵面面相觑,心中翻江倒海。
当日下午,有十七名降兵试图潜逃出关,被守军擒获。按军法,当斩。
种师道却下令:“放了他们。”
“老将军?”
“让他们去给西辽报信。”种师道冷笑,“告诉他们,居庸关内军心不稳,正是攻城的好时机。”
副将不解:“这岂不是……”
“诱敌。”老将军望着北方,“西辽先锋新败,急需一场胜利挽回士气。若听说关内不稳,必会全力来攻。到时候……”
他眼中闪过寒光:“本帅送他们一份大礼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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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月初七,寅时,贺兰山北麓,野利部大营。
李仁孝单骑入营,身后只跟了李显忠等十名亲卫。营中两万部族联军刀枪林立,杀气腾腾。八大部族首领分坐大帐两侧,见夏主进来,无人起身行礼。
“陛下好胆色。”野利部首领冷笑,“竟敢孤身入我军营。”
“这是朕的国土,朕的子民,有何不敢?”李仁孝径自走到主位坐下,“诸位叔伯,今日召集朕来,所为何事?”
细封部首领起身,须发戟张:“请陛下下罪己诏,废汉化,诛汉官,起兵攻宋!”
“若朕不允呢?”
“那臣等只好……”野利首领手按刀柄,“清君侧了。”
帐内气氛骤然紧张。李显忠等亲卫拔刀护在李仁孝身前。
李仁孝却笑了。他缓缓起身,走到帐中,环视众首领:“你们要清君侧?好,朕让你们清。”
他忽然解开发冠,脱下龙袍,露出里面一身普通党项猎装:“但这皇帝,朕不当了。”
众首领愕然。
“自今日起,朕不再是西夏皇帝,只是个普通的党项人,李仁孝。”他声音平静,“你们要打宋国,可以。但要先回答朕三个问题。”
“陛下请讲。”
“第一,打宋国,粮草从何而来?西辽许诺的粮饷,至今未见一石。靠抢?宋军如今势大,你们抢得到吗?”
众首领沉默。
“第二,打宋国,死的是谁的儿子?是你们各部族的儿郎!耶律大石坐在万里之外的虎思斡耳朵,会让他的契丹子弟来送死吗?”
有人开始动摇。
“第三,”李仁孝声音陡然提高,“打宋国,得益的是谁?是西辽!他们得了燕云,会分你们一寸土地吗?不会!他们只会把西夏当成与宋国之间的缓冲,让你们永远在战火中煎熬!”
他走到野利首领面前,盯着对方的眼睛:“叔父,你今年五十八了吧?你儿子战死在宋夏边境时,才二十二岁。你还想让你孙子也死在那里吗?”
野利首领浑身剧震,老泪纵横。
“朕知道你们恨汉化。”李仁孝转身,面向所有人,“但汉化不是要灭党项,是要强党项!不学汉人的长处,咱们永远打不过宋国,永远要被西辽当枪使!”
他拔出腰间佩刀,不是指向首领们,而是——一刀割断自己一缕头发!
“今日,朕以发代首。”他将断发掷于地上,“若你们执意要反,就从朕的尸体上踏过去。但朕死前,要你们对着长生天发誓——你们的选择,不会让党项灭族!”
死寂。许久,没藏部首领缓缓跪倒:“老臣……糊涂了。”
一个,两个,三个……最终,八大首领全部跪地。
“臣等……愿遵陛下之命。”
李仁孝长舒一口气,但心中没有丝毫喜悦。他知道,这只是暂时稳住。西辽大军一到,这些部族随时可能再次动摇。
“传朕旨意,”他沉声道,“即日起,西夏与西辽断绝邦交。凡西辽使者,一律驱逐。各部兵马,全部撤回驻地。”
“那宋国那边……”
“朕自有计较。”李仁孝望向东方,“备马,朕要……去一趟蓟州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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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月初八,黎明。
蓟州府衙,赵恒一夜未眠。他面前摊着五封急报:
檀州、顺州已下,岳飞正率军北返,预计今日午时抵达幽州城外。
种师道在居庸关击退西辽先锋三次进攻,歼敌两千,但自身伤亡亦达八百。
韩世忠水师在渤海湾遭遇西辽船队,激战两日,击沉敌船十一艘,俘获三艘。但西辽水师主力仍在,约有战船五十艘。
西夏李仁孝秘密离开兴庆府,去向不明。
而最紧急的一封来自幽州暗桩——完颜宗敏已下令,凡城中汉民,十五岁以上、五十岁以下男子,全部强征入伍。不从者,斩。妻女,充为营妓。
“畜生。”赵恒将最后那封密报狠狠拍在案上。
“陛下,”亲卫入内,“岳飞将军已到城外。”
“传!”
半刻钟后,岳飞风尘仆仆入堂。三日连下两州,这位名将眼中满是血丝,但精神依旧矍铄。
“鹏举辛苦了。”赵恒亲自奉茶,“幽州情形,你都知道了?”
“知道了。”岳飞沉声道,“完颜宗敏这是要玉石俱焚。城中守军本就有一万二千,若再强征壮丁,恐达两万之众。而且……他存粮足支半年。”
“半年朕等不起。”赵恒走到舆图前,“西辽主力明日必到居庸关。若咱们被拖在幽州城下,将被内外夹击。”
“所以必须速战。”岳飞手指幽州城图,“臣有一计,但……风险极大。”
“讲。”
“围三阙一。”岳飞快速道,“幽州城北靠燕山,南临平原。咱们从东、西、南三面围城,故意留出北门。完颜宗敏若见生机,必会率精锐从北门突围,逃往燕山。到时候……”
“伏兵在山中,一击毙命。”赵恒接话,“但若他不逃呢?”
“那就真攻。”岳飞眼中寒光一闪,“但攻城之前,臣要先做一件事——”
他顿了顿:“释放所有降兵,让他们入幽州城。”
赵恒一怔,随即恍然:“你要让他们去……动摇军心?”
“完颜宗敏强征汉民,本就军心不稳。若此时有数千降兵入城,讲述宋军如何优待俘虏,如何释放汉民……城中必乱。”
“可若降兵入城后反水……”
“那就在城外全歼。”岳飞声音冰冷,“但臣相信,人性趋利。能活,没人想死。”
赵恒沉默良久,终于点头:“准了。但记住——若事不可为,立刻撤军。幽州可以晚些取,你岳鹏举,大宋不能少。”
岳飞眼眶微红,重重抱拳:“臣……遵旨!”
命令下达。一个时辰后,七千降兵被释放,每人发三天口粮,被告知可以自行选择——或回故乡,或入幽州。
结果,约三千人选择回乡,四千人……走向了幽州城门。
赵恒和岳飞站在城外高岗上,看着那些降兵如蚂蚁般涌向幽州城。
“陛下觉得,会有多少人真去劝降?”岳飞问。
“一半。”赵恒道,“另一半,可能会真反水。但无所谓了。”
他望向北方,那里烟尘又起——不是西辽大军,是回师的岳飞部队,三万精锐正在列阵。
更北方,居庸关方向,隐约传来战鼓声。
西辽主力,到了。
“传令全军,”赵恒翻身上马,“今日扎营,明日拂晓——”
他拔剑指北:
“兵临幽州!”
阳光下,剑锋寒光凛冽。
而百里之外,西辽皇帝耶律大石的金帐,已立在居庸关外。
两股洪流,即将对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