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三年六月廿一,居庸关前五里。
赵恒勒马于一处缓坡之上,望着远处那道横亘山脊的灰色巨墙。晨雾未散,关墙如巨龙隐现于雾霭之中,只露出箭楼的一角飞檐,檐下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,声音穿过五里距离传来,已显得缥缈而肃杀。
“陛下,”种师道策马近前,白发在晨风中飘动,“完颜撒改昨夜在关前增派了三队游骑,每队百人,轮番巡哨。看旗号,是金国最后的‘铁浮屠’亲军。”
铁浮屠。这三个字让赵恒身后众将都神色一凛。那是完颜宗弼一手训练的重甲骑兵,人马皆披铁甲,只露双眼,冲锋时如移动的铁墙,当年在滝口陉曾让宋军吃尽苦头。宗弼死后,这支部队残存不过千人,没想到完颜撒改竟将他们调来守关。
“关中有多少兵马?”赵恒问。
“探马估测,约八千。”种师道顿了顿,“其中三千是完颜撒改的本部精锐,两千是各地退下来的金兵残部,还有三千……是强征的汉人壮丁。”
汉人壮丁。赵恒眼神一冷。用汉人来守汉人的故关,完颜撒改这一手,既毒又狠。
“陛下,”完颜拔速开口,这位女真老将此刻神色复杂,“铁浮屠虽勇,但有个致命弱点——甲重难久。若在平原地带,他们可冲垮数倍之敌。但在山道上,尤其是攻城守城时,这身铁甲反成拖累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?”
“诱他们出关。”完颜拔速指向关前那片缓坡,“那里地势平缓,适合骑兵冲锋。咱们可派小股部队佯攻关墙,待铁浮屠出关追击时……”
“再以床弩破之。”赵恒接话,眼中闪过一丝锐光,“但完颜撒改不是莽夫,未必会上当。”
“那就逼他出来。”一直沉默的岳云忽然开口。少年将军胸口伤势未愈,脸色还有些苍白,但眼神灼灼,“金国如今最缺的是什么?不是兵,是粮。居庸关虽险,但存粮有限。若咱们能断他粮道……”
“关后粮道在深山之中,如何断得?”种师道皱眉。
岳云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,在马上摊开:“末将在太原时,审问过西辽细作。他们说,西辽曾想拉拢完颜撒改,送过一批粮草入关。运粮的路线,是从关后三十里的‘鹰愁涧’绕过来的。”
他手指点在地图上一处险隘:“此涧深达百丈,两岸绝壁,只有一条栈道可通。但金兵为运粮方便,在涧底修了一条暗道。若咱们能派一支奇兵,从下游逆流而上,潜入涧底,炸毁栈道……”
“那关中断粮,不出一月必乱。”种师道眼睛一亮,“但这支奇兵,要如何潜入?”
“归义军中有女真老兵,熟悉北地山形水势。”完颜拔速抱拳,“末将愿率五百敢死队,今夜出发。”
赵恒看着地图,又望向远处的居庸关。晨雾渐散,关墙的轮廓越来越清晰。那上面,有金国的狼旗,也有被迫守关的汉人。
“准。”他终于开口,“但完颜将军不必亲自去。你伤未愈,留在营中统筹。”
“陛下,末将……”
“这是军令。”赵恒声音转缓,“你熟悉铁浮屠战法,朕破关时,还需你献策。”
完颜拔速眼眶微红,重重点头:“末将领命!”
“至于这支奇兵,”赵恒看向岳云,“你点三百武学生,再选两百归义军精锐,由你统领。”
岳云一震:“陛下,末将……”
“你爹常说,玉不琢不成器。”赵恒拍了拍少年肩膀,“这一仗,朕交给你。但记住——事若不可为,保命第一。你的命,比一条栈道值钱。”
岳云深吸一口气,单膝跪地:“末将……必不辱命!”
众将领命散去。赵恒独自驻马坡上,望着居庸关,久久不语。
风从关隘方向吹来,带着山石与铁锈的气息。
那里,有他必须跨过的最后一道坎。
---
同一日,未时,西夏兴庆府皇宫。
李仁孝坐在书案后,面前摊着三封密信。一封来自西辽宰相萧斡里刺,措辞强硬,要求西夏履行“盟约”,在七月十五前出兵攻打宋国陕西诸路;一封来自党项八大部族首领联名上书,痛陈汉化之弊,恳请夏主“重拾祖制”;最后一封,是暗卫刚刚送来的——宋国皇后银川的亲笔信。
三封信,三个选择。
“陛下,”李显忠侍立一旁,低声道,“西辽使者还在偏殿等候回复。”
李仁孝没说话,只是拿起银川的信。信很短,只有两行:
“弟若为难,可往西看。吐蕃赞普新立,正欲东扩。西辽后院起火,当无暇东顾矣。姐字。”
言简意赅,却字字诛心。
吐蕃赞普新立,正欲东扩——这是告诉他,西辽在西域并非无敌,吐蕃一直虎视眈眈;西辽后院起火,当无暇东顾——这是暗示他,若西夏此时与西辽切割,西辽也无力报复。
更深的含义是:你若帮西辽打大宋,吐蕃就会打你;你若按兵不动,西辽自顾不暇,不会拿你怎样。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
好一个阳谋。
李仁孝放下信,看向李显忠:“八大部族那边,动静如何?”
“野利部、没藏部已暗中集结兵马,约五千人,屯于贺兰山北麓。”李显忠声音压得更低,“他们派人联络过西辽使者,似有……似有兵谏之意。”
兵谏。李仁孝笑了,笑得苍凉。这些叔伯辈,为了阻止汉化,不惜引狼入室,勾结外敌。
“传令,”他缓缓起身,“命嵬名令公率禁军三千,即刻开赴贺兰山。”
李显忠一怔:“陛下要镇压?”
“不。”李仁孝走到窗前,望着宫墙外兴庆府的街市,“是‘演习’。告诉嵬名令公,就在野利部营地旁边扎营,每日操练,但不许动手。他们要集结,就让他们集结;他们要练兵,就看着他们练兵。”
这是威慑,也是表态——朕知道你们要干什么,但朕不怕。
“那西辽使者……”
“告诉他,”李仁孝转身,眼中闪过一丝冷光,“西夏国小力弱,不敢与宋为敌。但若西辽能说动吐蕃退兵,西夏或可考虑……‘酌情配合’。”
把皮球踢给西辽。你不是要联盟吗?先帮我解决吐蕃的威胁。
李显忠恍然,躬身道:“臣明白了。”
他退下后,李仁孝重新拿起银川的信,看了许久,轻轻叹了口气。
姐姐,你这一手,既帮了我,也逼了我。
如今西夏骑虎难下,只能在这夹缝中,走一步看一步了。
---
六月廿二,子时,鹰愁涧下游。
岳云伏在冰冷的河水中,只露出口鼻。在他身后,五百敢死队员同样隐于水下,人人嘴里衔着芦管换气,只等上游信号。
涧深百丈,两岸绝壁如刀削斧劈,月光只能照到崖顶一线,涧底漆黑如墨,只有水声轰鸣。这样的地形,别说潜入,连靠近都难。
但女真老兵确实有办法。他们找到了一条地下暗河入口,从下游三里处的一个溶洞进入,逆流潜游半个时辰,终于抵达涧底栈道下方。
“将军,”一个浑身湿透的武学生在岳云耳边低语,“上面有火光,是金兵哨岗。”
岳云小心探头。只见上方十丈处,栈道依崖而建,宽仅容两人并行。每隔五十步就有一处木制岗亭,亭中燃着篝火,隐约可见守军身影。
“看清有多少人吗?”
“从这到上游关后,至少二十处岗亭,每亭三人,总计六十余人。”武学生顿了顿,“但栈道尽头,也就是暗道入口处,有座石堡,守军恐怕不下百人。”
五百对一百六,人数占优,但要悄无声息地解决所有哨岗,几乎不可能。
岳云正思索间,忽然感觉水面微震——上游有船下来了!
“隐蔽!”
敢死队员迅速潜入水下。片刻后,三艘运粮船顺流而下,船上满载麻袋,船头船尾各站两名金兵,手持长竿,在激流中艰难控制方向。
运粮船。岳云眼睛一亮。这些船要从栈道下方的水道通过,哨岗的注意力会被吸引……
“传令,”他低声吩咐,“等第三艘船经过时,所有人攀附船底,随船而上。到栈道中段,听我号令,同时动手。”
“是!”
命令无声传递。当第三艘运粮船缓缓驶来时,五百敢死队员如鬼魅般浮出,悄无声息地攀上船底。岳云抓住船舵下的横木,身体紧贴船板,能听见船上金兵交谈的声音:
“这大半夜的运粮,真他娘晦气。”
“少抱怨,关里快断粮了。再不运,咱们都得饿肚子。”
“听说宋帝就在关前,完颜将军为啥不出关打一仗?老守着算怎么回事……”
声音渐远。船行至栈道中段时,岳云猛地一蹬船板,如狸猫般翻身上船!刀光一闪,船尾两名金兵还未反应,已喉头喷血倒地。
几乎同时,其余敢死队员纷纷现身。栈道上的哨岗猝不及防,许多人还在看着运粮船,就被从下方攀上的武学生一刀封喉。
但杀戮终究有声响。栈道尽头的石堡中,响起急促的号角!
“敌袭!”
堡门大开,数十名金兵冲出。这些显然是精锐,披甲执锐,迅速结阵。而敢死队员们刚经历攀爬厮杀,体力消耗大半,一时间竟被压住。
“结圆阵!”岳云嘶声下令,“弓弩手压制!”
武学生们训练有素,迅速结阵。但他们携带的多是短兵,面对重甲金兵,杀伤力有限。
更糟糕的是,石堡中还在不断涌出守军。岳云粗略估算,已有两百之众,且后面似乎还有援兵。
“将军,怎么办?”一个武学生急问,“咱们被堵在这了!”
岳云环顾四周。栈道狭窄,后退无路,前进受阻。若不能速战速决,等关内援军赶到,他们这五百人将全军覆没。
他忽然看向那些运粮船——船还停在栈道下方,随波摇晃。
“炸船。”岳云咬牙,“把所有震天雷,扔到船上!”
“可那是粮船……”
“管不了了!炸!”
命令下达。敢死队员们将随身携带的震天雷点燃,奋力掷向粮船。这些改良过的火药罐威力惊人,三艘船接连爆炸,火光冲天!
粮船装载的不仅是粮食,还有部分火药——这是完颜撒改为守关准备的。连环爆炸引发更大的殉爆,整个鹰愁涧都在震颤,栈道剧烈摇晃,碎石如雨落下。
“栈道要塌了!”金兵惊呼。
岳云抓住时机:“冲!趁乱冲过去!”
敢死队员如决堤洪水,冲向摇摇欲坠的栈道。有金兵还想阻拦,却被落石砸中,惨叫着坠入深涧。
岳云一马当先,手中长刀翻飞,连斩三名敌兵,终于冲到石堡门前。堡内守军见大势已去,纷纷跪地投降。
“清点人数!”岳云靠在石壁上喘气,胸口伤口崩裂,鲜血染红衣襟。
“报将军!我军阵亡八十七人,重伤五十三人,轻伤百余。”一个武学生声音哽咽,“金兵……全歼。”
五百对两百,赢了,但代价惨重。岳云闭上眼睛,半晌才道:“炸药还剩多少?”
“震天雷三十枚,火药包五十个。”
“够了。”岳云看向栈道尽头——那里,就是通往关内的暗道入口,“炸了它。”
“将军,咱们不进去?”
“进去就是送死。”岳云摇头,“咱们的任务是断粮道,不是夺关。炸了栈道和暗道,居庸关就是一座孤城。”
武学生们迅速行动。当最后一包火药堆在暗道入口时,岳云亲手点燃引信。
“撤!”
敢死队员们沿原路撤退。刚退出百步,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。整段栈道连同暗道入口,在火光中轰然坍塌,巨石滚落,将通道彻底封死。
岳云回头,看着腾起的烟尘,喃喃道:“爹,陛下,儿……完成任务了。”
话音未落,他眼前一黑,向前栽倒。
“将军!”
武学生们慌忙扶住。只见岳云胸口纱布已被鲜血浸透,人已昏迷。
“快!撤回去!找军医!”
众人抬着岳云,迅速撤离。而他们身后,居庸关的粮道,已断。
---
六月廿三,卯时,居庸关前宋军大营。
赵恒一夜未眠。当探马回报鹰愁涧方向传来爆炸声时,他知道岳云得手了。
“传令全军,”他起身,“今日不攻城,但所有床弩、投石机,全部推到关前五百步。朕要告诉完颜撒改——他的粮,断了。”
“是!”
军令传出。半个时辰后,三百架床弩、五十架投石机在关前一字排开。这个距离,床弩的射程刚好能覆盖关墙,而关上的弓箭却射不到宋军。
完颜撒改登上关楼时,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。这位老将脸色铁青,他刚刚接到粮道被断的急报,现在又见宋军摆出这等阵势。
“将军,”副将颤声道,“咱们……咱们的存粮,只够半月了。”
半月。完颜撒改握紧拳头。没有粮,再险的关也守不住。
“宋帝这是要困死咱们。”他咬牙,“传令,所有铁浮屠,准备出关。”
“将军三思!”副将急道,“宋军床弩厉害,铁浮屠甲重,若被射中……”
“不出关也是死!”完颜撒改暴喝,“趁现在还有力气,冲他一冲!若能擒杀赵构,宋军必乱!”
他转身,看向关内那些面黄肌瘦的汉人壮丁,眼中闪过一丝狠厉:“让那些汉奴打头阵。告诉他们,若能砍下宋军一颗人头,赏粮一斗!”
这是最恶毒的计策——让汉人杀汉人。
命令下达。关内响起哭喊声、鞭打声、呵斥声。半个时辰后,关门缓缓打开。
首先涌出的,是三千衣衫褴褛的汉人壮丁。他们手持简陋的刀枪,眼神麻木,被金兵驱赶着,如潮水般扑向宋军阵地。
赵恒在望楼上看到这一幕,瞳孔骤缩。
“陛下,”种师道急道,“是咱们的百姓!”
“朕知道。”赵恒声音冰冷,“传令弓弩手——不许放箭。”
“可他们冲过来了……”
“用盾阵挡住。”赵恒翻身上马,“朕亲自去。”
“陛下不可!”
但赵恒已纵马冲出。他只带三百御前侍卫,迎着人潮而去。种师道慌忙率军跟上。
两军阵前,赵恒勒马,面对那些冲来的汉人百姓,运足中气,声如雷霆:
“大宋的百姓们!朕是赵构!你们看看朕身后——那是大宋的王师!是来接你们回家的!”
声音传遍战场。冲锋的百姓们愣住了,许多人停下脚步,呆呆看着马上的皇帝。
“金人无粮,要你们送死!”赵恒继续喊道,“但朕有粮!愿意归家的,扔下兵器,到朕身后来!朕保证,人人有饭吃,人人能回家!”
一个老农颤巍巍扔下手中的柴刀,跪地痛哭:“陛下……陛下啊……”
有人带头,更多人效仿。三千百姓,如退潮般扔下兵器,涌向宋军阵营。
关墙上,完颜撒改脸色铁青:“放箭!射死这些叛徒!”
箭雨落下,数十百姓中箭倒地。但更多人不管不顾,拼命向宋军跑去。
赵恒红了眼:“床弩!给朕轰!”
命令下达。三百架床弩齐发,重箭如蝗,射向关墙。虽然准头不佳,但威慑力十足。关墙上的金兵纷纷躲避,箭雨稀疏下来。
趁此机会,百姓全部撤入宋军阵中。
完颜撒改知道,最后的机会来了。
“铁浮屠!”他拔刀怒吼,“出关!”
关门再次打开。这一次,出来的不再是百姓,是真正的杀神。
三百铁浮屠,人马皆披重甲,只露双眼。他们缓缓出关,列成三排,如移动的铁墙,向宋军压来。
大地震颤。
赵恒深吸一口气,举起右手。
“准备……”
铁浮屠开始加速。
“放!”
宋军阵中,五十架特制投石机同时发射。但投出的不是石头,是装满火油的陶罐。
陶罐在空中划出弧线,砸在铁浮屠阵中,碎裂,火油四溅。紧接着,火箭如雨——
轰!
铁浮屠阵中燃起大火!战马惊嘶,骑兵慌乱。铁甲能防箭,却防不了火。更要命的是,火油渗入甲片缝隙,灼烧皮肉,许多骑兵惨叫着滚落马下。
“第二波!”赵恒令旗再挥。
床弩发射。这次不是普通弩箭,是特制的破甲锥——箭簇呈三棱锥形,专破重甲。
铁浮屠一个接一个倒下。当最后一名骑兵被射落时,距离宋军阵地,还有百步。
完颜撒改在关墙上看着这一切,浑身颤抖。
他知道,完了。
居庸关,守不住了。
“将军,”副将惨然道,“降了吧……”
完颜撒改沉默良久,忽然笑了:“降?我完颜撒改,这辈子没降过。”
他整了整衣甲,转身下关。
一个时辰后,居庸关关门大开。
完颜撒改独自一人,步行出关。他走到两军阵前,朝着宋军方向,缓缓跪地。
然后,拔刀。
刀光一闪,血溅五步。
这位金国老将,用最刚烈的方式,践行了武人的尊严。
赵恒看着那具缓缓倒下的尸身,许久,才开口道:
“厚葬。传朕旨意——凡金国将士,愿降者免死,愿归乡者发路费。从今日起,居庸关……”
他抬头,望着关墙上那面缓缓降下的狼旗:
“重归汉土。”
阳光刺破晨雾,照在斑驳的关墙上。
那座横亘百年的铁壁,终于,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