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三年六月十五,庐州以北八十里,小蜀山道。
岳飞勒住战马,抬手示意身后八千义士停步。时值盛夏正午,山道两侧林木蓊郁,蝉鸣聒噪,但这位三十岁的将军却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——太安静了,连鸟雀声都听不见。
“岳帅,”副将张宪策马上前,这位在滝口陉断后时被俘受刑、失去左臂的老将,如今用右手单握缰绳,眼神锐利如昔,“前路有异。”
岳飞点头,目光扫过山道两侧的密林。他在江南剿匪三年,对伏击的征兆再熟悉不过。这片山林,藏得下至少三千人。
“传令,”他低声道,“前军变后军,后军变前军,原路退回十里,改走官道。”
“岳帅,”一个年轻校尉不解,“咱们八千人马,还怕他区区伏兵?直接冲过去便是!”
“糊涂!”张宪瞪了他一眼,“韩侯在太湖剿匪时怎么说的?‘逢林莫入,逢谷莫驻’。咱们这八千人是从江南各州凑起来的义士,打顺风仗可以,若是中了埋伏,一乱就垮。”
那校尉讪讪退下。军令传出,八千人的队伍开始缓缓调头。但就在这时——
“轰!”
前方山道突然滚下巨石!紧接着,两侧密林中箭如飞蝗!
“有埋伏!结阵!”
岳飞暴喝,同时纵马前冲,手中沥泉枪如蛟龙出海,连拨数箭。张宪虽独臂,却也拔刀护在岳飞身侧,刀光如雪,将射来的箭矢一一劈落。
但义军的素质毕竟不如正规军。突遭伏击,不少新兵慌乱失措,有人转身就逃,有人盲目放箭,队形瞬间大乱。
“不要慌!”岳飞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响,“刀盾手举盾!长枪手结圆阵!弓手仰射压制!”
他一边指挥,一边观察伏兵来路。箭矢多从东侧密林射出,西侧反而稀疏——这不合常理。除非……
“张宪!”岳飞猛地转头,“带你本部五百人,速速抢占西侧高地!”
“得令!”张宪毫不迟疑,率部向西侧山坡冲去。
几乎同时,西侧林中果然杀出伏兵!约千余人,皆穿杂色衣甲,兵器杂乱,但行动迅捷,显然不是普通山匪。
“是倭寇!”有江南老兵惊呼。
岳飞瞳孔骤缩。倭寇怎会出现在庐州地界?这里离海岸至少四百里!
但此刻不容细想。他长枪一挥:“杨再兴!”
“末将在!”一个使铁枪的年轻将领应声出列。
“带你的人,挡住东侧箭雨!”
“是!”
杨再兴是岳飞在庐州新收的部将,虽年轻但勇猛过人。他率三百枪兵,举着临时用门板改成的木盾,硬生生在东侧箭雨中站稳脚跟。
战局暂时稳住。岳飞这才有机会细看伏兵——那些从西侧杀出的,确实是倭寇装束,梳着月代头,使长太刀。但他们的战术却颇有章法,三人一组,交替掩护,这绝不是普通海盗能有的训练。
“岳帅!”张宪已抢占西侧高地,在坡上大喊,“林中有马匹!至少五百骑!”
骑兵?岳飞心头一沉。倭寇不可能有这么多战马,除非……
“杀!”
山道尽头,果然冲出大队骑兵!这些骑兵皆披轻甲,使弯刀,马术精湛——是西夏骑兵的制式!
倭寇、西夏兵,还有那些放箭的伏兵……这不是偶然劫掠,是精心策划的围杀!
“结车阵!”岳飞当机立断,“把所有粮车推到外围,车辙相连!快!”
八千义士中,有五百辆运粮车。此刻这些车辆被迅速推到外围,车辙用铁索相连,组成一道简陋但有效的屏障。士兵们躲在车后,用弓弩还击。
“岳帅,”张宪从高地冲回,独臂握刀,满身是血,“西侧高地上有旗号——是西夏的狼旗!”
西夏。岳飞握紧枪杆。陛下在北伐,西辽在施压,西夏却趁机南下截杀援军……好一个东西合围!
“能看出有多少人吗?”
“倭寇约一千,西夏兵至少三千,还有那些放箭的伏兵……总数不下五千。”张宪喘着粗气,“而且,他们显然知道咱们的行军路线,提前在此设伏。”
有内鬼。岳飞眼中寒光一闪。这八千人是从江南各州集结的,鱼龙混杂,混进几个细作太容易了。
“张宪,你带两百精锐,趁乱从南侧山谷突围。”岳飞沉声道,“去庐州,找知府王庶,让他速派援军。再传信韩侯,就说……就说江南通往北方的粮道,断了。”
“岳帅,那你……”
“我在这拖住他们。”岳飞翻身上马,“八千兄弟的命,不能白丢。”
“不行!”张宪急道,“你是主帅,你若有个闪失……”
“这是军令!”岳飞厉声,“快去!”
张宪咬牙,重重点头,率部向南冲去。
岳飞看着老友的背影消失在树林中,转身看向越来越近的敌军。他举起沥泉枪,枪尖在正午阳光下闪着寒光。
“儿郎们!”他声音响彻山道,“咱们从江南走到这里,为的是什么?为的是北伐!为的是收复故土!现在有人不想让咱们北上,怎么办?!”
八千义士齐声怒吼:“杀过去!”
“好!”岳飞纵马前冲,“跟我冲阵!让这些胡虏看看,什么是汉家儿郎的血性!”
沥泉枪如龙,直刺敌阵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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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日,未时,洛阳皇城户部衙门。
银川皇后端坐主位,面前摊着三本账册。吕颐浩、李纲分坐两侧,三人脸色都很难看。
“伪造债券已查获多少?”银川问。
“截至昨日,各州府上报共计八万七千贯。”吕颐浩声音干涩,“但据臣估算,市面上流通的伪券,至少还有二十万贯。”
二十万贯。银川闭了闭眼。第二期战争债券总额一百万贯,若有两成是伪券,一旦爆发兑付危机,整个信用体系将瞬间崩塌。
“来源查清了吗?”
“查到了三个印刷作坊,都在开封府地界。”吕颐浩递上一份名单,“但主犯……在抓捕前都自尽了。现场留下遗书,说是‘为故主尽忠’。”
故主。银川看向李纲。老宰相缓缓点头:“是赵士程的余党。这些人潜伏极深,臣已命刑部彻查,但……需要时间。”
时间,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。北伐大军每日耗粮数千石,江南粮道又被秦熺之乱所阻,如今全靠洛阳库存支撑。若债券信用再出问题,前线军饷都可能断供。
“娘娘,”李纲犹豫片刻,“老臣有一言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“李相请说。”
“北伐……是否该暂缓?”老宰相声音沉重,“如今西辽虎视,西夏异动,江南未靖,伪券横行。若强行北进,一旦受挫,恐有倾覆之危啊。”
这话在殿内引起一阵低语。几个户部官员偷偷交换眼神,显然也有此意。
银川沉默良久,才缓缓开口:“李相可知,陛下为何要北伐?”
“为收复燕云,雪靖康之耻……”
“不完全是。”银川站起身,走到窗前,望着北方天空,“陛下说过,北伐不是为了争一时胜负,是为了给大宋争一个未来。”
她转身,目光扫过众人:“这三年,我们焚东京、守洛阳、复云朔,看似站稳了脚跟。但诸位想想——若燕云一日不收,金国残部就一日在侧;西辽就一日可借‘契丹故土’之名生事;西夏就一日可在边境游移。大宋将永远活在北方威胁之下,永无宁日。”
她走回案前,手指轻点舆图上的居庸关:“陛下现在在关前,不是在逞强,是在告诉所有人——大宋不退。这一步若退了,之前所有的牺牲,所有的努力,就都白费了。”
殿内寂静。吕颐浩忽然起身,深深一揖:“娘娘明见。臣……臣这就去筹措钱粮,伪券之事,臣必在十日内肃清!”
“十日太久。”银川摇头,“给你五日。需要多少人手,本宫给你调;需要什么权限,本宫给你开。但五日后,市面上不能再有一张伪券流通。”
“臣……领旨!”
吕颐浩匆匆退下。李纲看着皇后年轻却坚毅的侧脸,忽然想起三年前在东京城头,那个还带着西夏口音、怯生生站在赵构身后的公主。
如今,她已是大宋的监国皇后,能在朝堂上独当一面。
“娘娘,”老宰相轻声道,“您……真的信陛下能在一个月内,破开西辽、西夏、金国的合围?”
银川看向北方,眼中闪过一丝忧色,但声音依旧坚定:
“妾信。”
因为除了信,已无路可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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申时,小蜀山道。
战斗已持续两个时辰。
岳飞浑身浴血,沥泉枪的枪缨已被血浸透,凝固成暗红色。他身边还能站着的义士,已不足三千人。粮车组成的屏障多处被攻破,倭寇和西夏兵如潮水般涌进缺口,又被汉家儿郎用血肉之躯顶回去。
“岳帅!”杨再兴踉跄冲来,左肩中了一箭,箭杆还插在肉里,“东侧……东侧撑不住了!”
岳飞转头看去。东侧车阵已被突破,数十名西夏骑兵冲了进来,正在屠杀躲在后方的弓手。
“跟我来!”他纵马前冲。
沥泉枪再显神威。马借人势,人借马威,岳飞如虎入羊群,枪尖过处,敌骑纷纷落马。但西夏骑兵实在太多,杀了一队,又来一队。
更要命的是,倭寇中竟有铁炮!
“砰!砰!”
数声爆响,白烟弥漫。虽然这时代的铁炮准头极差,但巨大的声响和火光足以让战马受惊。岳飞座下白马人立而起,险些将他掀落。
“保护岳帅!”杨再兴嘶吼着带人冲上,用身体挡住铁炮射击的方向。
“再兴!”岳飞目眦欲裂。
但已来不及了。又一发铁炮击出,铅弹击中杨再兴胸膛,这位年轻将领闷哼一声,缓缓倒下。
“狗日的倭寇!”有义士红了眼,不顾一切冲出去,却被西夏骑兵乱刀砍死。
岳飞咬牙,知道不能再硬拼了。他环顾四周,发现西侧高地已被张宪抢占,此刻仍在己方手中。
“传令!”他嘶声大喊,“所有人,向西侧高地撤退!交替掩护,不得慌乱!”
命令下达,残存的义士开始有序向西撤退。岳飞亲自断后,一杆枪守在山道口,连挑七名追兵,硬生生为部下争取到撤退时间。
待最后一批义士撤上高地,岳飞才策马回身。他清点人数,心头一沉——八千义士,现在只剩两千余人,且大半带伤。
而山下,敌军正在重新集结,显然要发动总攻。
“岳帅,”一个满脸血污的老兵递过水囊,“喝口水吧。”
岳飞接过,抿了一口,才发现水囊里装的是酒。烈酒入喉,灼烧感让他精神一振。
“弟兄们,”他转身,面对这些衣衫褴褛但眼神依旧坚定的汉子,“咱们可能……要死在这了。”
无人应答,但无人退缩。
“但就算死,也要拉够垫背的。”岳飞举起沥泉枪,“你们怕不怕?”
“不怕!”两千余人齐声怒吼,声震山林。
山下,西夏主将皱起眉头。他没想到这支江南来的杂牌军,竟能抵抗这么久。
“将军,”副将低声道,“天色将晚,要不要等明日再攻?”
“不。”主将摇头,“今夜必须全歼。否则等庐州援军一到,就麻烦了。”
他正要下令总攻,忽然——
“报!”探马疾驰而来,“南面……南面发现大队骑兵!打着‘韩’字旗!”
韩世忠?主将脸色一变。韩世忠的水师应该在太湖,怎会出现在这里?
“有多少人?”
“至少三千!而且……全是重甲骑兵!”
重甲骑兵?主将心头一紧。西夏轻骑最怕的就是重甲冲阵。
就在这时,西侧高地上突然响起号角声!紧接着,一面“张”字大旗在山顶竖起——张宪带着援军回来了!
不,不止援军。岳飞在高地上看得清楚,张宪身后,除了庐州守军,还有一队穿着宋军制式铠甲的骑兵,约五百人,为首一将,竟是……
“岳帅!”张宪在坡上大喊,“韩侯派精兵来援!领队的是岳云将军!”
岳云?岳飞愕然。云儿不是在太原吗?
但此刻不容细想。只见那五百重骑如铁锤般砸入西夏军阵,所过之处,人仰马翻。岳云一马当先,手中长刀翻飞,连斩三名西夏百夫长。
“儿郎们!”岳飞精神大振,“援军已到!随我杀下去!”
“杀!”
绝处逢生,士气大振。两千残兵如猛虎下山,与援军内外夹击。西夏军阵脚大乱,倭寇更是不堪,见势不妙,转身就逃。
战斗持续到黄昏。最终,西夏主将率残部向北溃逃,倭寇四散。宋军虽胜,但也是惨胜——八千江南义士,阵亡四千余,重伤两千,能战者已不足两千。
夜幕降临时,岳云终于见到了父亲。
“爹!”少年将军翻身下马,跪地行礼,“儿来迟了!”
岳飞扶起儿子,看着他脸上新增的伤疤,心中百感交集:“你怎么来了?太原那边……”
“太原事了,陛下命儿速返平州。”岳云快速说道,“途中接到韩侯急信,说江南援军可能遇伏,让儿转道来接应。幸好……幸好赶上了。”
幸好赶上了。岳飞看着满地尸骸,闭上眼睛。四千条命,四千个从江南跟着他北上的好儿郎……
“岳帅,”张宪包扎好伤口走来,“俘虏招了。这次伏击,是西辽策划的。他们联络了西夏党项贵族和东海倭寇,就是要切断江南通往北方的所有通道。”
“西辽……”岳飞握紧枪杆,“他们到底想干什么?”
“据俘虏说,西辽与金国约定七月十五东西并举。”岳云低声道,“他们想在这之前,先断我援军,困死陛下在北线。”
七月十五。岳飞算算日子,还有不到一个月。
“爹,”岳云看着父亲,“陛下在居庸关前,只有三万兵马。若西辽、西夏、金国真在三面夹击……”
“那就打。”岳飞斩钉截铁,“你立刻北上,告诉陛下,江南援军虽损,但岳飞还在。半个月内,我必带兵赶到居庸关。”
“可咱们现在只剩……”
“江南不止这八千人。”岳飞望向南方,“韩侯在太湖还有一万水师,随时可登陆北上。另外,我在庐州、安庆、池州都留了后备兵员,凑一凑,还能有一万五千人。”
他转身,看着幸存的将士:“弟兄们,这一仗没打完。愿意继续北上的,跟我走;想回家的,我不拦着。但我要告诉你们——前面还有更多的仗要打,更多的血要流。你们……敢不敢?”
沉默。片刻后,一个断了一条胳膊的老兵嘶声喊道:
“岳帅,我这条命是你从金狗刀下救回来的!你去哪,我跟到哪!”
“对!跟岳帅北上!”
“收复燕云!报仇雪恨!”
吼声如雷,在山谷间回荡。
岳飞眼中泛起血丝,重重点头:“好!那咱们就北上!去居庸关,去见陛下!”
“去居庸关!去见陛下!”
夜色中,残兵重新整队。篝火燃起,映着一张张疲惫但坚毅的脸。
岳云站在父亲身边,看着这位三年未见的至亲。他发现,父亲老了,鬓角已有了白发,但那双眼睛,依旧如年轻时一样,明亮如星。
“云儿,”岳飞忽然开口,“你长大了。”
岳云鼻子一酸:“爹……”
“去了北边,好好跟着陛下。”岳飞拍拍儿子的肩,“陛下是明君,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。”
“儿明白。”
“还有,”岳飞顿了顿,“你娘……在江南还好吗?”
“好。娘说,等北伐成功了,她要在西湖边种一片荷花,等爹回去看。”
岳飞笑了,笑容里有泪光:“告诉她,我一定回去看。”
父子俩并肩而立,望着北方星空。
那里,有更残酷的战场在等待。
但这一次,他们不再孤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