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三年六月初九,平州北伐大营。
赵恒重返前线的第一件事,是登上营州城北的望烽台。从这里向北望去,燕山山脉如青灰色巨蟒横卧天际,山脊线上的残雪在盛夏阳光下泛着刺目的白光。山的那边,就是燕云十六州中尚未收复的十三州。
“陛下请看。”种师道指着沙盘上的标记,“高庆裔虽死,但其部将大祚荣率残部退守营州以北八十里的石门寨。此寨依山而建,扼守通往蓟州的要道,易守难攻。”
赵恒俯身细看。沙盘上山势起伏,石门寨标注在两条山脊交汇处,寨墙用红色小旗标示,显然已被加固。
“守军多少?”
“约三千。”种师道顿了顿,“但都是高庆裔麾下最悍勇的渤海老兵。而且……寨中囤积了大量粮草,据探马回报,至少够守半年。”
半年。赵恒眉头微蹙。北伐大军粮草本就不足,若在石门寨消耗太久,整个战略都将受阻。
“强攻代价太大。”他直起身,“有没有别的路?”
“有。”种师道手指划向东方,“从这里绕行,多走一百二十里,可避开石门寨。但沿途多是险峻山路,辎重难以通行。而且……”
老将军迟疑了一下:“西辽的游骑,最近频繁出现在那一带。”
西辽。这个名字让帐内气氛一沉。
“萧斡里刺刚走,他们的骑兵就来了?”赵恒冷笑,“动作倒快。”
“恐怕不是巧合。”韩世忠刚从江南赶回,脸上还带着舟车劳顿的疲惫,“臣在回来的路上接到急报,西辽已派使者前往上京,与金国残部联络。据江南水师截获的海商消息,西辽许诺金国,若东西夹击宋军,战后平分燕云。”
东西夹击。赵恒走到帐壁悬挂的巨大舆图前。西面是西夏,虽然李仁孝暂时稳住了局面,但党项贵族中仍有亲西辽的势力;东面是金国残部,完颜亮对杀父之仇耿耿于怀;现在西辽又从西北方向施压……
三面受敌之势,隐隐成形。
“陛下,”岳云忽然开口,“末将有一策。”
众将看去。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将军,经历江南剿匪一战后,眉宇间少了些稚气,多了几分沉稳。
“讲。”
“石门寨守军虽悍,但皆是渤海人。”岳云走到沙盘前,“高庆裔在时,以严刑峻法统军,士卒畏之如虎。如今高庆裔已死,大祚荣虽勇,却无其威望。若我们能策动寨中渤海兵倒戈……”
“如何策动?”种师道问。
“渤海人与女真人有世仇。”岳云看向完颜拔速,“高庆裔当年为金国效力时,曾屠戮过数个渤海部落。完颜将军的归义军中,就有渤海子弟。若让他们去寨前喊话,陈说利害,或许……”
“不可。”完颜拔速摇头,吊着的左臂微微颤抖,“岳将军有所不知。渤海人最重血仇,我归义军中虽有渤海兵,但让他们去劝降同族……只怕适得其反。”
帐内陷入沉默。这时,亲卫入帐禀报:“陛下,洛阳有密信到,皇后娘娘亲笔。”
赵恒拆信,快速浏览。银川在信中说了三件事:第一,西辽使团离开洛阳后并未西返,而是转道去了太原府,与当地契丹商贾频繁接触;第二,战争债券价格因营州大捷涨至面值九成,但市面上出现大量伪造债券;第三,赵士程在宗正寺绝食,已三日不进水米。
三件事,件件棘手。
赵恒将信递给众将传阅,自己走到帐窗边,望着远处操练的士兵。午后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枪矛起落间,尘土飞扬。
这些年轻人,大多不知道朝堂上的暗流汹涌,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合纵连横。他们只知道,跟着皇帝能打胜仗,能收复故土,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。
而他要做的,就是不让这些信任落空。
“传令。”赵恒转身,声音斩钉截铁。
众将肃立。
“第一,韩世忠率水师北上,封锁辽东半岛沿海,断绝金国残部与西辽的海上联络。”
“第二,种师道坐镇营州,整训兵马,囤积粮草,但暂不攻石门寨。”
“第三,”他看向岳云,“你带一千轻骑,秘密西行,前往太原府。查明西辽使团与契丹商贾接触的详情,必要时……可动用非常手段。”
非常手段,就是刺杀。岳云瞳孔微缩,但旋即抱拳:“末将领命!”
“第四,”赵恒最后看向完颜拔速,“归义军伤兵留营休养,余者随朕北上。”
“北上?”种师道一惊,“陛下要亲征?”
“不是亲征,是巡边。”赵恒走到舆图前,手指点在一处关隘,“居庸关。”
居庸关,燕山山脉最重要关口,自古便是中原与塞北的分界。金国占据后,在此屯驻重兵,关墙高达三丈,号称“铁壁”。
“陛下,”韩世忠忍不住道,“居庸关守军至少五千,且关墙坚固,强攻必损兵折将……”
“谁说朕要强攻?”赵恒唇角微扬,“朕只是去关前看看,看看那些守关的金兵,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不怕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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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顿了顿,声音转冷:“顺便,让西辽和西夏的人都看看——大宋的皇帝,敢站到最前线。”
这是威慑,也是表态。
众将面面相觑,最终齐声抱拳:“臣等遵旨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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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月初十,太原府城南,晋阳客栈。
耶律燕山坐在二楼雅间,慢条斯理地品着茶。他面前坐着三个契丹商人,都是太原府有头有脸的富贾,此刻却个个面色惶恐。
“三位不必紧张。”耶律燕山放下茶盏,“本使此次前来,是奉大石皇帝之命,慰问散落中原的契丹同胞。这些,”他推过去三张银票,“是皇帝给诸位的赏赐。”
每张银票面额一千两。三个商人眼睛一亮,但没人敢接。
“使君,”为首的商人小心翼翼道,“如今我等都是大宋子民,这钱……”
“大宋子民?”耶律燕山笑了,“你们的祖坟还在辽国南京,你们的血脉还是契丹人。怎么,穿了几件汉服,说几句汉话,就真以为自己是汉人了?”
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指着街上来往的行人:“看看这太原城,一百年前,这里是谁的疆土?六十年前,这里是谁的国都?如今呢?汉人的官吏,汉人的律法,汉人的税赋……你们这些契丹人,就像无根的浮萍,在汉人的海里漂着,随时可能被吞没。”
三个商人低下头,脸色灰白。
“但大石皇帝没有忘记你们。”耶律燕山转身,声音蛊惑,“皇帝说了,只要你们肯为西辽效力,待光复故土之日,你们就是开国功臣。封侯拜相,裂土封疆,子孙世代荣华。”
“可……可宋军现在势大,”一个年轻些的商人颤声道,“营州刚破,高庆裔都……”
“高庆裔算什么?”耶律燕山冷笑,“渤海蛮子罢了。真正的大戏,还在后头。”
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,在三人面前晃了晃:“金国完颜亮已答应起兵三万,从辽东南下。西夏那边,党项八大部族中,已有五个暗中效忠西辽。到时候三面夹击,赵构就算有天大的本事,也难逃此劫。”
他俯身,盯着三个商人的眼睛:“你们现在要做的事很简单——把太原府守军的布防图弄来,再把城中的粮仓位置标记清楚。等西辽大军一到……”
话音未落,雅间的门突然被撞开!
三个商人惊得跳起。耶律燕山反应极快,瞬间拔刀,但门口站着的人让他动作一滞——
岳云。
少年将军一身普通商旅打扮,但腰间的刀柄上,刻着大宋武学特有的云纹。他身后,六名同样装扮的汉子已堵死所有去路。
“耶律使君,”岳云声音平静,“别来无恙。”
耶律燕山脸色数变,忽然笑了:“岳小将军?怎么,宋帝陛下派你来护送本使回国?”
“是请使君换个地方说话。”岳云走进雅间,目光扫过那三个瑟瑟发抖的商人,“至于这三位……涉嫌通敌叛国,一并带走。”
“你敢!”耶律燕山厉喝,“本使是西辽使臣,有国书在身!你动我,就是向大辽宣战!”
“宣战?”岳云笑了,笑容里透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冷冽,“使君在洛阳时,不是已经代表西辽宣过战了吗?怎么,只准你们在背后搞小动作,不准我们抓现行?”
他不再废话,挥手:“拿下!”
六名侍卫扑上。耶律燕山武艺不弱,挥刀连斩两人,但岳云已如猎豹般欺近,短刀出鞘,一刀劈断他的刀柄,第二刀抵住咽喉。
“使君,”少年声音压得很低,“你刚才说的那些,我都听见了。金国、西夏、太原布防图……这些消息,够你死十次了。”
耶律燕山咬牙:“你杀了我,西辽不会罢休……”
“我没说要杀你。”岳云收刀,对侍卫道,“绑了,嘴堵上。那三个商人,分开审问。记住,要活口。”
“是!”
一刻钟后,晋阳客栈恢复了平静。掌柜的缩在柜台后,脸色惨白。岳云走过去,放下一锭银子:“今日之事,你什么都没看见。明白吗?”
“明、明白……”
“另外,”岳云压低声音,“你这客栈,我们征用了。从今天起,所有契丹商贾来住店,一律禀报官府。”
“是是是……”
走出客栈时,已是黄昏。岳云站在街口,看着太原城渐起的灯火。这座古城历经无数战火,如今又成了暗战的中心。
他想起离京前陛下的交代:“西辽不会善罢甘休,你要做的,是把他们的爪子,一根根剁掉。”
现在,他剁掉了第一根。
但还有多少根藏在暗处?
“将军,”侍卫低声禀报,“那三个商人招了。他们说,太原府里像他们这样的契丹商贾,至少有二十家与西辽有联络。而且……守军中也有他们的人。”
守军。岳云心头一紧。
若连太原守军都被渗透,那整个河东路……
“立即密报陛下和种帅。”他翻身上马,“还有,传令全城戒严,所有契丹商号,全部查封。宁可错抓,不可放过。”
“是!”
马蹄声在暮色中远去。太原城的灯火一盏盏亮起,将这座千年古城的轮廓勾勒得越发清晰。
而在这安宁的表象之下,暗流正在汇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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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月十一,居庸关前三十里,宋军前锋营。
赵恒站在临时搭建的望台上,用千里镜观察远处的关墙。居庸关不愧“天下第一雄关”之名,关墙依山势而建,如一条灰黑色的巨蟒盘踞在山脊上。关楼高达五层,旌旗招展,隐约可见守军走动的身影。
“陛下,”完颜拔速在身侧低声道,“关前那片开阔地,最适合骑兵冲锋。但金兵在关墙上布置了大量床弩,射程可达三百步。我们若强攻……”
“谁说朕要强攻了?”赵恒放下千里镜,“传令,全军后退五里扎营。再多扎些营帐,营火加倍,做出三万大军的架势。”
完颜拔速一怔:“陛下这是……”
“虚张声势。”赵恒唇角微扬,“居庸关守将是谁?”
“完颜宗翰的旧部,叫完颜撒改,今年五十有余,以谨慎着称。”
谨慎,就意味着多疑。赵恒点头:“那就让他好好猜猜,朕这三万大军,是真是假。”
命令下达。一个时辰后,宋军营地在暮色中连绵铺开,营火如星,绵延数里。炊烟袅袅,战马嘶鸣,任谁看去,都像是主力大军在此驻扎。
而实际上,营中只有五千人——两千归义军,三千禁军轻骑。
真正的杀招,在别处。
子夜时分,赵恒的中军帐内灯火通明。他面前站着三个穿着金兵服饰的汉子,都是归义军中的女真老兵,精通金国各地方言。
“你们三个,”赵恒指着舆图上一处山坳,“明日拂晓前,潜到关后十里处的这片树林。换上金兵衣甲,扮作溃兵,去关前喊门。就说……你们是从营州逃出来的高庆裔残部,被宋军追击,求守将开门接纳。”
一个老兵迟疑:“陛下,完颜撒改不是傻子,未必会信……”
“他信不信不重要。”赵恒目光锐利,“重要的是,关里的守军会听到。他们会知道,营州破了,高庆裔死了,宋军打到居庸关了。”
他顿了顿:“军心一乱,就是我们的机会。”
三个老兵恍然,抱拳领命。
“记住,”赵恒最后叮嘱,“若城门真开,不要进去,立刻撤回。你们的任务只是制造混乱,不是送死。”
“遵旨!”
三人退下后,赵恒独自站在舆图前,手指从居庸关一路向北,划过蓟州、檀州、顺州……最终停在幽州。
幽州,燕云十六州的核心,后世的北京。
那里有辽国修建的宫殿,有汉唐遗留的城池,有百万沦落胡尘的汉家百姓。
也有一座桥,叫卢沟桥。
赵恒忽然想起穿越前读过的历史——1937年,日军在卢沟桥发动全面侵华战争。而在这个时代,卢沟桥还在金国控制下。
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,却又截然不同。
这一次,他要让王师的旗帜,插上那座桥。
帐外传来脚步声,亲卫禀报:“陛下,岳将军密信到。”
赵恒拆信。岳云在信中详细汇报了太原的情况,最后写道:“西辽渗透之深,远超预期。臣已查封商号十七家,抓捕涉案者四十三人。然恐仍有漏网之鱼。另,截获西辽与金国往来密信三封,证实东西夹击之谋。信已随此报附上。”
附上的密信是契丹文书写,但已有通译在旁边做了汉文标注。赵恒快速浏览,脸色越来越冷。
信是耶律大石亲笔,写给完颜亮的。信中许诺,若金国出兵牵制宋军北线,西辽将助完颜亮重建金国,并割让河东三州作为酬劳。
更关键的是,信中提到一个时间——
“七月十五,月圆之夜,东西并举。”
七月十五,距离现在还有一个月零四天。
赵恒将密信在烛火上点燃,看着它化为灰烬。
一个月。
他只有一个月的时间,来打破这个包围圈。
“传令全军,”他对帐外道,“明日拔营,回师营州。另外,飞鸽传书洛阳,让皇后加紧筹措粮草。再传书江南,命岳飞、韩世忠部速速北上。”
“一个月内,朕要在居庸关内,摆庆功宴。”
军令传出。夜色中,营火渐次熄灭。
更远处,居庸关的城楼上,守将完颜撒改也彻夜未眠。他望着宋军连绵的营火,眉头紧锁。
“将军,”副将低声问,“宋军这是要长期围困?”
“不像。”完颜撒改摇头,“若是围困,该挖壕沟,筑营垒。可你看他们,营帐散乱,毫无章法……”
他忽然想到什么,脸色一变:“莫非是疑兵?”
话音未落,关墙下突然传来喧哗声。几个穿着渤海兵服饰的“溃兵”冲到关前,用女真语嘶声大喊:
“开门!快开门!宋军追来了!”
完颜撒改冲到垛口前,只见关前三里处,烟尘滚滚,似有大队骑兵正在逼近。
“将军,开不开门?”副将急问。
完颜撒改盯着那些“溃兵”,又看看远处的烟尘,忽然冷笑:“传令,弓弩手准备。若有人敢靠近关墙百步——格杀勿论。”
“那这些溃兵……”
“让他们自生自灭。”老将转身,“宋帝赵构最善用诈,这必是诱敌之计。传令全关,严加戒备,没有我的命令,一兵一卒不得出关!”
“是!”
命令传下。关墙上的守军张弓搭箭,警惕地注视着关下。
而那三个“溃兵”见关门不开,互相对视一眼,悄悄退入黑暗之中。
远处,赵恒在千里镜里看到这一幕,轻轻叹了口气。
完颜撒改,果然不是易与之辈。
这一局,双方打了个平手。
但真正的较量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