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三年五月廿八,寅时,营州城下。
第一缕天光尚未撕开夜幕,宋军大营已响起震天的战鼓。三万将士列阵于营州西门外,铁甲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冰冷的光。最前方是五千禁军重步兵,身披步人甲,手持丈二长枪,组成密集的枪阵;其后是三千弩手,腰悬箭囊,背负改良连环弩;两翼各有一千轻骑兵,马匹喷着白气,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。
种师道身披金甲,白发在晨风中飘动。老将军骑马立于阵前,手中长槊指天,声如洪钟:
“儿郎们!身后是云朔父老,身前是燕云故土!今日一战,不为封侯拜相,只为告诉天下——大宋的兵,还能打!大宋的旗,还能插在燕云城头!”
“万胜!万胜!万胜!”三军齐吼,声震四野。
赵恒站在中军望楼上,没有着甲,只穿一袭玄色常服。他知道,这一战不需要皇帝亲自冲锋——种师道需要的是绝对的指挥权,而他需要做的,是在这里看着。
看着这些年轻的士兵,或生,或死。
“陛下,”完颜拔速吊着左臂站在身侧,声音嘶哑,“归义军请为先锋。”
赵恒摇头:“你的兵刚走一半,剩下的养伤。这一战,让禁军来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没有可是。”赵恒看向这位女真老将,“你们已经证明了自己。现在,该让汉家儿郎,证明他们也能收复故土。”
这话里有深意。完颜拔速沉默片刻,重重点头。
卯时初刻,攻城开始。
第一波是弩箭覆盖。三千弩手分成三队,轮番上前,将淬火的重箭射向城头。箭雨如蝗,压得守军不敢露头。紧接着,五十架改良床弩被推上前,弩臂上搭着的不是普通弩箭,而是绑着震天雷的火箭。
“放!”
引信点燃,五十支火箭拖着火尾飞向城墙。爆炸声连成一片,城垛碎裂,砖石飞溅。浓烟中,守军的惨叫声隐约传来。
但高庆裔的渤海兵确实悍勇。不过半刻钟,幸存的守军重新登上城头,用弓箭、石块还击。更有数十名死士身裹湿被,顶着箭雨,用铁钩将宋军的云梯推倒。
“上冲车!”种师道令旗一挥。
三辆包铁冲车在重步兵掩护下,缓缓推向城门。车顶覆盖湿牛皮,可防火箭;车身包铁,可防擂石。每辆车需要百人推动,行进缓慢,但势不可挡。
城头守将显然识得厉害,集中所有弩箭、火油攻击冲车。一辆冲车被火油浇中,燃起大火,推车的士兵浑身是火仍不肯退,直到被同伴硬拖回来。
赵恒在望楼上看着,指甲掐进掌心。这就是冷兵器时代的攻城战——用命填。
辰时,第一辆冲车终于撞上城门。包铁的车头与厚重的城门相撞,发出沉闷的巨响。一下,两下,三下……城门开始龟裂。
“撞开了!”前线传来欢呼。
但欢呼声戛然而止——城门后,不是通道,是堵死的砖石!高庆裔早料到宋军会用冲车,竟将城门从内部用砖石封死!
种师道脸色铁青。这意味着,只能强攻城墙。
“传令!”老将军咬牙,“所有云梯,全部压上!先登城者,赏千金,封都尉!”
重赏之下,必有勇夫。数百架云梯再次架起,士兵如蚁附般向上攀爬。城头箭石如雨,不断有人中箭坠落,但后面的人踩着同伴的尸体,继续向上。
巳时三刻,终于有一队禁军在城西南角登上城墙!带队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都头,姓刘,使一柄双手大刀,连劈三名守军,在城头站稳脚跟。后续士兵源源不断跟上,在城墙上撕开一个缺口。
“好!”种师道猛拍望楼栏杆,“令骑兵准备!一旦城门破开,立刻冲进去!”
但高庆裔的反扑来得更快。一队身披重甲、手持长柄战斧的渤海死士从甬道涌出,直扑那个缺口。这些死士显然受过特殊训练,三人一组,背靠背作战,战斧挥舞间,禁军士兵如割麦般倒下。
刘都头被一斧劈中肩甲,踉跄后退,仍嘶吼着:“守住!守住缺口!”
他身后,一个年轻士兵捡起他掉落的刀,接替他顶在最前。那士兵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,脸上还带着稚气,但眼神凶狠。他不懂什么高深的刀法,只是拼命挥砍,用身体挡住战斧。
一下,两下,三下……战斧劈碎了他的胸甲,鲜血喷涌。但他死死抱住斧柄,用最后的力气朝身后喊:
“上啊……上啊……”
更多的禁军踩着这位无名士兵的尸体,冲进缺口。
赵恒在望楼上,看不清那个士兵的脸,但能看见他倒下的身影,看见那片迅速扩大的血泊。他忽然想起穿越前,在历史书上看到的那些数字——“某役,阵亡将士三千”。
三千,只是两个汉字。但现在他知道了,每一个数字背后,都有一个这样倒下的身影,都有一个这样嘶吼的瞬间。
战争,从来不是数字。
“陛下,”亲卫低声禀报,“洛阳急信。”
赵恒接过,是银川的笔迹,只有一行字:
“士程已囚。妾信君,从未疑。盼归。”
没有解释,没有辩解,只是最直白的信任。
赵恒握紧信纸,眼眶发热。他知道,这三年来,银川一直在用她的方式支持他——学习汉话,参与朝政,斡旋西夏,甚至在监国时独当一面。而他从江南带回的那个西夏公主,早已成为他在这陌生时代最坚实的依靠。
“传信回去,”他对亲卫说,“告诉皇后,营州今日必下。然后……朕就回家。”
“是!”
午时,攻城进入最惨烈的阶段。
城墙多处被突破,双方在城头展开肉搏。刀剑碰撞声、惨叫声、呐喊声混成一片,血水顺着城墙砖缝流下,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。
种师道亲率三百亲卫,从最大的缺口登城。老将军虽年过六旬,但槊法依旧精湛,连挑七名敌将,硬是在城头杀出一片空地。
“高庆裔!”种师道声如雷霆,“出来受死!”
回应他的是一支冷箭,擦着面甲飞过。高庆裔终于现身——这个渤海枭雄穿着黑色山文甲,手持一杆狼牙棒,站在城楼前,身边围着数十亲兵。
“种师道,”高庆裔冷笑,“你老了。这一仗打完,就该进棺材了。”
“进棺材前,”种师道槊指对方,“先送你下去!”
两人都是沙场老将,没有废话,直接冲杀在一起。槊对棒,火星四溅。周围的士兵自动让开一片空地,看着两位主帅对决。
三十回合,不分胜负。但种师道毕竟年老,气力渐衰,一个疏忽,被狼牙棒扫中左臂,甲片碎裂。
“种帅!”亲卫惊呼。
高庆裔乘胜追击,狼牙棒当头砸下!千钧一发之际——
一支弩箭破空而来,正中高庆裔右肩!箭头贯甲而入,他闷哼一声,狼牙棒偏了方向,砸在城垛上,碎石飞溅。
射箭的是望楼上的赵恒。他手里端着一架特制的强弩,弩身还在冒着青烟。
这一箭改变了战局。高庆裔受伤,动作一滞,种师道抓住机会,一槊刺穿他的胸甲!
“你……”高庆裔低头看着透胸而过的槊尖,眼中满是不敢置信。
“这一槊,”种师道声音冰冷,“是为滝口陉断后时,死在你手里的七千弟兄。”
他猛地抽槊,血如泉涌。高庆裔踉跄后退,靠在城楼柱上,艰难地转头,望向东北方向——那是辽东,是他的故乡。
然后,缓缓滑倒。
主帅战死,守军士气崩溃。剩余渤海兵或降或逃,至未时三刻,营州城头终于插上大宋旗帜。
但胜利的代价,惨重得让人窒息。
清点伤亡:宋军阵亡四千三百余人,重伤两千余;守军阵亡五千,被俘三千。城墙上尸体堆积如山,血水浸透砖石,数月不干。
赵恒走进城门时,脚下踩着的不是地面,是血泥。两侧的士兵们或坐或躺,人人带伤,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,只有麻木的疲惫。
一个断了腿的年轻士兵靠墙坐着,看见皇帝,挣扎着想行礼。赵恒按住他,蹲下身,撕下自己的衣摆,替他包扎伤口。
“陛下……”士兵声音哽咽,“我……我没给爹娘丢脸吧?”
“没有。”赵恒摇头,“你是英雄。”
“可我……我还没娶媳妇呢……”士兵喃喃,渐渐昏迷。
赵恒看着他稚嫩的脸,胸口像堵了块石头。这个孩子,可能只有十六七岁,本该在田里劳作,在学堂读书,在某个夏夜偷看心爱的姑娘。
可现在,他躺在这里,也许再也醒不过来。
“传令太医,”赵恒起身,声音沙哑,“全力救治伤员。阵亡将士,登记造册,厚恤家眷。凡营州城内,腾出所有房屋,安置伤员。”
“陛下,”种师道包扎好左臂走来,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,“营州已下,下一步……”
“休整。”赵恒打断,“全军休整一个月。阵亡将士的尸首要运回家乡,伤兵要治好,活着的……要让他们知道,他们为什么而战。”
他看向北方,那里还有十三州等着收复。
但不能用这种填命的方式了。
“种帅,”赵恒缓缓道,“从今日起,攻城战要以技术取胜。火药、弩机、冲车、壕沟……我们要打得聪明些,少死些人。”
种师道沉默片刻,重重点头:“老臣……明白了。”
夕阳西下,将营州城染成血色。
赵恒登上城楼,望着城外连绵的新坟。晚风吹过,带来血腥与焦土的味道。
这一战,他赢了。
但赢得的每一寸土地,都浸透了血。
“陛下,”完颜拔速不知何时来到身后,“归义军请求驻守营州。我们……想为死去的弟兄,守好这座城。”
赵恒转头看他:“你们的弟兄?”
“那些战死的禁军。”完颜拔速眼中闪过复杂的光,“今天在城头,我看见了……那个抱住战斧的孩子,那个断腿还问爹娘的少年。他们和我们女真人,没什么不同。”
他顿了顿:“以前,我们打仗是为了抢粮、抢地、抢女人。但今天,我看见他们攻城,是为了……回家。为了把这片土地,重新变成能回家的地方。”
赵恒眼眶一热,用力拍了拍老将的肩膀:“准了。”
“谢陛下。”完颜拔速单膝跪地,然后起身,蹒跚着走下城楼。
赵恒独自站在暮色中,从怀中取出银川的信,又看了一遍。
“妾信君,从未疑。”
简单的六个字,却比千言万语更重。
他知道,该回去了。
回到洛阳,回到那个等他的人身边。
然后,一起面对接下来的风雨。
远处,幸存的士兵开始收敛同伴的遗体。他们唱着不成调的挽歌,声音嘶哑苍凉:
“焚东京兮守家国,血滝口兮不退缩。复云朔兮望燕云,好男儿兮……当归乡……”
最后三个字,是刚改的。
赵恒闭上眼。
这一章,该翻过去了。
下一章,会更难。
但他必须写下去。
为了那些倒下的人。
也为了那些,还站着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