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三年五月十八,酉时,江宁府漕运码头。
韩世忠旧部、现任江南水师副统制王德,站在堤岸上,看着空荡荡的江面。按计划,第一批十万石漕粮该在昨日抵达,可到现在,连运粮船的影子都没见着。
“大人,”一个小吏气喘吁吁跑来,“扬州、镇江、常州三地漕司都回话了,都说粮已发出,但……但江上最近不太平。”
“不太平?”王德皱眉,“说清楚!”
小吏压低声音:“有传言说,秦熺没去琉球,一直藏在太湖里。他纠集了旧部和海盗,专劫官粮船。这三日,已有五艘粮船在江阴段失踪,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”
秦熺。这个名字让王德心头一沉。韩侯离江南前交代过,秦桧虽倒,但其党羽遍布江淮,尤其是漕运、盐铁这些要害衙门,盘根错节,不是一朝一夕能清除的。
“派战船去查。”王德咬牙,“再传令沿江各州县,凡截获漕粮者,赏钱千贯;凡举报秦熺踪迹者,赏钱万贯,授官!”
“是!”
小吏刚要走,又被叫住。
“等等。”王德望着暮色中浑浊的江水,“这件事……先不要上报洛阳。等查清楚了再说。”
他怕动摇军心,更怕朝廷怪罪——韩侯把江南交给他,若是连粮道都保不住,如何交代?
但王德不知道的是,就在他下令封锁消息时,江宁府衙后堂,一场密会正在进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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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十万石粮,够咱们吃三年了。”
说话的是个富态的中年人,穿着丝绸常服,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。他是江宁府最大的米商,姓沈,人送外号“沈半城”。
他对面坐着三个人:一个是漕运司的仓曹参军,姓刘;一个是水师里的军需官,姓赵;还有一个面生的,自称“泉州来的海商”,但手上虎口有厚茧,显然是常年握刀的人。
“沈老板痛快。”那“海商”咧嘴一笑,露出满口黄牙,“我家公子说了,只要粮食运到太湖西山岛,剩下的三十万两银子,立刻付清。”
刘参军搓着手:“可……可这是军粮啊。北伐大军等着吃呢,若是追查下来……”
“追查?”沈半城嗤笑,“刘大人,你漕运司的账册,天衣无缝。粮船在江上‘遇风沉没’,死无对证。朝廷要查,也只能查到水匪头上。而水匪……”他看向那海商,“秦公子会处理的,对吧?”
秦公子,就是秦熺。
海商点头:“公子在太湖有三十艘快船,五千弟兄。官兵来了,往芦苇荡里一钻,神仙也找不到。等风头过了,粮食一卖,银子一分,各位大人下半辈子,就等着享福吧。”
军需官赵某还有些犹豫:“可韩世忠那边……”
“韩世忠?”沈半城冷笑,“他在北边打生打死,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两说。就算回来了,江南也不是他说了算的时候了。朝廷现在缺钱缺粮,只要咱们把账做平,谁会为了十万石粮,得罪整个江南官场?”
这话戳中了要害。赵军需官终于点头:“好,我干了。”
四人举杯,一饮而尽。
窗外,江风呜咽,像无数冤魂在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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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日后,五月廿三,平州北伐大营。
赵恒看着手里那封迟到的急报,指尖发白。急报是江宁府按察使司送来的,不是王德——王德至今还在瞒报。按察使司在例行巡查时,发现漕运账目有异,顺藤摸瓜,查出了十万石军粮“失踪”的真相。
“陛下,”种师道声音沉重,“江南水师已派出二十艘战船搜索太湖,但……一无所获。秦熺的人对太湖地形了如指掌,官兵进,他们退;官兵退,他们出。这么耗下去,不是办法。”
“粮呢?”赵恒问。
“第一批十万石,肯定追不回来了。”种师道苦笑,“第二批、第三批漕粮,各州县现在都不敢发船,怕再被劫。岳飞将军的八千义士,目前困在庐州,每日耗粮八百石,再这么下去……”
再这么下去,要么饿死,要么哗变。
赵恒闭眼。他料到北伐之路艰难,却没料到最先出问题的,是最不该出问题的后方。江南,那个他以为已经平定、可以安心倚仗的粮仓,居然从内部烂了。
“涉案官员,抓了多少?”
“江宁府抓了十七人,包括那个沈半城。但……”种师道顿了顿,“沈半城在狱中自尽了。死前留了血书,说自己是‘替罪羊’,真正的幕后,在洛阳。”
洛阳。这两个字如重锤砸在赵恒心上。
“血书呢?”
“在这里。”种师道呈上一块白布,上面用血写着歪歪扭扭的字:“粮银皆入洛阳槐庭赵。”
槐庭赵——赵士程?
赵恒盯着那三个字,脑中飞速运转。赵士程是哲宗之孙,原槐庭首领,如今是枢密副使,主管情报。这个人,三年来一直表现忠诚,甚至在长安会盟时挫败过刺杀。
但若真是他……
“陛下,”韩世忠忽然开口,“臣有一事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“说。”
“臣在调查水师内鬼时,发现那些刻痕铜钱,最早出现在……江南。”韩世忠声音发涩,“是去年冬天,第一批江南漕粮运抵登州时,随船带来的。”
时间对上了。去年冬天,正是赵士程全面接管槐庭旧部、整合情报网的时候。
“还有,”韩世忠补充,“臣审问过被俘的海盗,他们说秦熺能一直在太湖藏身,是因为有人定期给他送情报——官兵的部署、巡查路线、甚至将领的喜好习惯。这些情报,不是普通人能拿到的。”
内外勾结。朝中有人给秦熺通风报信,让他能在官兵眼皮底下劫粮、藏身。
殿内死寂。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——北伐最大的敌人,可能不在北方,而在自己家里。
“陛下,”岳云忽然道,“臣愿率归义军南下,清剿太湖匪患。”
“不可。”赵恒摇头,“归义军刚刚收编,军心未稳,不宜远调。况且……”他看向韩世忠,“剿匪是水师的职责。韩卿,朕给你一个月,一个月内,朕要看到秦熺的人头,和丢失的军粮。”
“臣领旨!”韩世忠单膝跪地,“但臣需要一个人。”
“谁?”
“岳飞将军。”韩世忠道,“岳将军在江南素有威望,又熟悉当地地形。若他率义士从陆路配合,水陆夹击,秦熺必无处可逃。”
这是把岳飞的八千义士也调去剿匪了。可如此一来,北伐前线又少了一支生力军。
“准。”赵恒没有犹豫,“传令岳飞,暂缓北上,全力配合韩世忠剿匪。告诉他,江南不稳,北伐无根。先安内,再攘外。”
“是!”
众将领命退下。赵恒独自留在帐中,盯着那块血书白布,看了很久。
赵士程……如果真是你,为什么?
是为了给哲宗一系夺回皇位?还是单纯为了钱?或者……有更深的图谋?
他想起穿越这三年来,赵士程做的每一件事:东京焚城时,他带着槐庭残部来投;滝口陉战后,他整合情报网,揪出过不少金国细作;长安会盟,他识破了李仁友的刺杀计划。
这样的人,会突然叛变吗?
除非……他从来没有真正效忠过。
“来人。”赵恒唤道。
亲卫入帐。
“传密令给洛阳皇后,”赵恒写下一行字,“暗中调查赵士程,但要小心,不要打草惊蛇。”
“是。”
亲卫退下后,赵恒走到帐外。夜色已深,营火点点。远处传来士兵的鼾声、梦话,还有巡夜人的脚步声。
这一切的安宁,都建立在脆弱的平衡上。而此刻,这平衡正在崩塌。
他望向南方。江南,那个诗词里的烟雨之地,现在正孕育着一场风暴。
又望向西方。西夏边境那一万兵马,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。
再望向东北。耶律余睹的契丹军,正在准备攻打辽阳府。赢了,他会要更多;输了,他会怨恨朝廷不支援。
最后望向洛阳。银川在那里,独自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朝廷。
赵恒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。这三年,他像在走钢丝,每一步都战战兢兢。本以为收复云朔后,路会好走些,却没想到,路越走越窄,敌人越打越多。
“陛下。”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是银川的信使——不是普通信使,是她的贴身侍女阿月,乔装改扮而来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赵恒一惊。
阿月跪下,呈上一封火漆密信:“娘娘说,此信必须亲手交到陛下手中,阅后即焚。”
赵恒拆信。信是银川亲笔,但字迹潦草,显然写得很急:
“夫君见字如面。三事急告:一、西辽使团抵西夏后,西夏朝局骤变,李仁孝软禁其母(党项大族之女),提拔汉官,似欲全面汉化,此恐引发党项贵族反弹。二、赵士程三日前以‘整合槐庭旧部’为由,离洛阳往南阳,行踪可疑,妾已派人暗中跟随。三、第二期债券发行在即,但朝中阻力甚大,保守派言‘北伐耗费无度,当与民休息’。妾可压一时,不可压一世。盼夫君速决平州事,早日回洛,安定人心。珍重。”
三件事,一件比一件棘手。
西夏内乱在即,若党项贵族造反,李仁孝为了稳固地位,很可能对外发动战争转移矛盾——而最近的敌人,就是大宋。
赵士程果然有问题。
朝中保守派开始反扑。
赵恒烧掉信,灰烬飘落。
“告诉皇后,”他对阿月说,“三件事,朕知道了。让她再撑一个月。一个月后,朕必回洛阳。”
“是。”阿月欲言又止。
“还有事?”
“娘娘她……”阿月眼圈微红,“娘娘这些日子,每晚只睡两个时辰。债券的事,保守派的事,还有西辽西夏的事,全压在她一人身上。奴婢看着……心疼。”
赵恒心中一痛。银川才十八岁,在另一个时空,这个年纪的女孩还在读书、恋爱、憧憬未来。而她却要独自面对这些。
“你回去告诉娘娘,”他声音沙哑,“就说……西湖的荷花,快开了。等朕回去,一定带她去看。”
阿月重重点头,转身消失在夜色中。
赵恒站在营火旁,望着南方星空。那里,是洛阳的方向,也是江南的方向。
两处都在燃烧。
而他能做的,只有尽快结束这里的战争,然后赶回去。
“传令,”他对亲卫道,“明日全军开拔,目标——营州。十日内,朕要看到营州城头,插上大宋的旗帜。”
“是!”
军令传出,营中号角骤起。
沉睡的士兵们被惊醒,匆忙整装。战马嘶鸣,刀枪碰撞。
又一战,要开始了。
而这一战,必须速战速决。
因为后方,已经等不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