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三年五月十四,午时,滦州府衙。
赵恒坐在原本属于高庆裔的虎皮交椅上,面前摊着三份战报。左手那份是种师道送来的——鬼哭岭一战,归义军阵亡三百余人,烧伤五百,完颜拔速本人左臂中箭,但成功拖住高庆裔主力整整六个时辰。代价是,鬼哭岭三十里山林化为焦土。
中间那份是大祚荣的请功书。这个渤海汉子毫不客气地宣称“独力收复平州”,要求朝廷兑现承诺,封渤海郡王,设都护府,并请拨粮十万石、银五万两“以安军民”。信的末尾还附了一句:“若朝廷不准,恐渤海儿郎心寒。”
右手那份是岳云的密报,详细记录了滦州之战的经过,以及契丹人与高庆裔疑似交易的细节。最后一行字写得极重:“萧野言,契丹人要辽阳府。臣不敢擅专,唯待陛下圣裁。”
三份战报,三个难题。
赵恒闭上眼,手指按着太阳穴。殿内站着种师道、耶律余睹、岳云,以及刚刚赶到的韩世忠——他是连夜从海上乘快船登陆,再换马疾驰而来的。
“韩卿,”赵恒先开口,“海上如何?”
韩世忠风尘仆仆,脸上还有海盐渍,但眼神锐利:“回陛下,臣已彻底切断高庆裔的海上补给线。长山列岛一战,击沉敌船九艘,俘获五艘。高庆裔残存水师退守辽东半岛,不敢再出。”他顿了顿,“另,臣已与大祚荣达成协议,平州水寨由宋军接管,但许渤海兵参与守备。”
“大祚荣答应了?”
“答应了。”韩世忠道,“但他要走了水寨三成的泊位和税收。臣……擅自做主,准了。”
擅作主张,但合情合理。赵恒点头:“准。”
他转向耶律余睹:“郡王,萧野说契丹人要辽阳府。此事,你知道吗?”
耶律余睹面不改色:“陛下,萧野年轻气盛,胡言乱语。契丹人既已归顺大宋,自当听从朝廷调遣,岂敢妄求封地?”
这话说得漂亮,但谁都听得出言不由衷。
“郡王不必过谦。”赵恒笑了,“若无契丹骑兵配合,滦州不会这么顺利拿下。辽阳府……可以给。但朕有个条件。”
耶律余睹眼中精光一闪:“陛下请讲。”
“辽阳府如今还在金国残余手中,守军约八千。”赵恒摊开辽东地图,“朕给你三个月时间,自筹粮草兵马,若能拿下辽阳府,朕便封你为辽东节度使,辖辽阳、沈州、澄州三地,许你世袭罔替。”
画饼,但画得诱人。耶律余睹呼吸急促起来。辽东三州,那是契丹人的祖地之一,若能拿下,等于重建了一个小辽国。
“但若是拿不下呢?”他问。
“拿不下,就说明契丹儿郎的刀钝了。”赵恒淡淡道,“届时,朕会派禁军去取。等禁军拿下,辽阳府就是大宋的直辖州府,与契丹人无关了。”
激将法,也是最后通牒。
耶律余睹沉默良久,单膝跪地:“臣……领旨。三个月内,必取辽阳!”
“好。”赵恒扶起他,“需要什么,写个条陈给种帅。朝廷会酌情支持。”
打发了契丹人,赵恒看向岳云:“你做得很好。能忍一时之气,顾全大局,有将帅之才。从今日起,你暂领归义军统制一职,待你爹北上后,再作调整。”
岳云一震:“陛下,归义军是女真兵,臣恐难以服众……”
“完颜拔速伤重,至少休养半年。”赵恒道,“这半年里,你就是他们的统领。记住一点——恩威并施。有功必赏,有罪必罚,更要让他们明白,跟着大宋,有前途。”
“臣……遵旨。”
最后是种师道。老将军一直沉默,此刻才开口:“陛下,平州、滦州已下,下一步是营州。但老臣以为,当缓一缓。”
“为何?”
“第一,粮草不济。”种师道直言,“两场仗打下来,我军存粮只剩半月。第二,军心需整——禁军、契丹军、归义军、渤海兵,四支兵马各有心思,若强行推进,恐生内乱。第三……”他压低声音,“西辽和西夏,不会坐视我们收复燕云。”
句句在理。赵恒沉吟片刻:“那就缓。传令三军,在平、滦二州休整一月。同时,做三件事。”
众人凝神倾听。
“第一,清查两州户口、田亩、库藏,重定税赋。告诉百姓,今年免赋,明年减半。所有无主田地,分给有功将士和流民。”
收买民心,稳固根基。
“第二,在平州设‘北伐大营’,种帅任总管,统筹各军。韩卿任水师都督,重建北方水师。耶律郡王任东路招讨使,专攻辽东。大祚荣……”赵恒顿了顿,“封渤海郡王,平州节度使,但只给虚衔,实权由朝廷派官接管。”
明升暗降,既安抚又牵制。
“第三,”赵恒看向南方,“传令江南岳飞,速率八千义士北上,驻防平州。再传令洛阳皇后,请她筹措粮草五十万石,务必两月内运抵。”
一道道命令传出。众人领命退下后,殿内只剩赵恒和韩世忠。
“陛下,”韩世忠忽然跪地,“臣……有罪。”
“何罪?”
“水师重建时,臣发现了这个。”韩世忠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,双手奉上。
赵恒接过。是普通的“靖康通宝”,但边缘有细微的刻痕——不仔细看,根本察觉不到。
“这是?”
“内鬼的标记。”韩世忠声音发苦,“臣查了,这种刻痕钱,在登州水师中流通了至少半年。凡是收到这种钱的士兵,都会被暗中观察、拉拢。陈三叛变前,身上就有三十枚这样的钱。”
赵恒摩挲着铜钱上的刻痕,触感冰凉:“查出源头了吗?”
“查到一个钱庄,但掌柜三天前暴毙。线索断了。”韩世忠抬头,“但臣可以确定,内鬼不止在军中,也在……朝中。”
朝中。这两个字如冰锥刺心。
赵恒想起完颜希尹在地牢里的话:“想您死的人,可比想您活的人多。”
“此事保密。”他将铜钱收起,“继续查,但不要打草惊蛇。”
“是。”
韩世忠退下后,赵恒独自走到府衙庭院。阳光正好,院中一株老槐树投下斑驳光影。这里是滦州,是燕云十六州最东端的一州。往西三百里,就是幽州——那个后世叫做北京的地方。
穿越三年,他终于站到了这里。
但越往前走,脚下的路越复杂。
“陛下。”岳云去而复返,脸色凝重,“刚接到消息,西辽使团离开洛阳后,没有返回西域,而是……转道去了西夏。”
果然。赵恒冷笑:“还有吗?”
“西夏边境的五千兵马,昨日突然增加到了一万。领军的是李仁孝的亲信,老将嵬名令公。”岳云顿了顿,“另外,山河会在兴庆府的暗桩传来消息,说夏主……正在秘密调集粮草。”
两面夹击。西辽在西夏背后撑腰,西夏在宋夏边境增兵施压。
“陛下,要不要从平州调兵西防?”岳云问。
“不。”赵恒摇头,“西夏不敢真打。李仁孝调兵,是做给西辽看的姿态。他弟弟刚死,国内不稳,此时开战,是自取灭亡。”
“那西辽……”
“西辽更不敢。”赵恒走到槐树下,抚摸着粗糙的树皮,“耶律大石在西域立足未稳,塞尔柱帝国、高昌回鹘、喀喇汗国,哪个都不是善茬。他派使团来,无非是试探,能敲诈就敲诈,敲诈不了,也不会真动兵。”
他看向岳云:“你要记住,国与国之间,没有永远的敌人,只有永远的利益。西辽要的是契丹人的向心力,西夏要的是边境安全,我们要的是燕云。只要利益不冲突,就能相安无事。”
“那若是冲突了呢?”
“那就看谁的拳头硬。”赵恒眼神转冷,“而现在,我们的拳头,还不够硬。”
所以需要时间。需要休整,需要整合,需要积蓄力量。
岳云似懂非懂地点头。这个十七岁的少年,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,但有些东西,需要时间来沉淀。
“去吧。”赵恒挥手,“好好带归义军。记住,那些女真兵,现在是你手里的刀。但要小心,刀能伤人,也能伤己。”
“臣明白。”
岳云退下。庭院重归寂静。
赵恒仰头,透过槐叶缝隙看着天空。阳光刺眼。
他忽然想起穿越前,那个历史系的学生赵恒,坐在图书馆里读《宋史》。读到“靖康之耻”,读到“泥马渡江”,读到“绍兴和议”,总会愤懑难平:为什么?为什么南宋就这么怂?
现在他明白了。不是怂,是无力。是内外交困,是人心离散,是千头万绪理不清,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。
但既然他来了,既然他站在了这里。
就要把这冰踏破,把这路走通。
“陛下。”内侍轻声禀报,“洛阳有密信到,皇后娘娘亲笔。”
赵恒接过。信很短,只有两行:
“西辽事已料。债券价复七成。江南漕粮第一批十万石已启运。勿念。盼归。”
落款处,没有签名,只画了一朵小小的荷花。
西湖的荷花。那是他离京前说的,“等这仗打完,朕带你去江南看看。听说西湖的荷花,六月开得最好。”
现在才五月。
赵恒将信折好,贴身收起。
他知道,自己还不能回去。
北伐的路,才走了第一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