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三年五月十二,午时,洛阳鸿胪寺迎宾馆。
耶律燕山坐在客堂主位上,慢条斯理地品着茶。他是西辽皇帝耶律大石的堂弟,年约四十,面白无须,穿着一身契丹传统窄袖锦袍,但袍上绣的却是中原样式的云鹤纹。这身打扮本身就是一个信号——西辽虽在万里之外,却未忘中原礼制。
客堂外传来脚步声。耶律燕山放下茶盏,起身整理衣袍。门开处,银川皇后未着凤冠朝服,只穿一身素青襦裙,外罩银丝半臂,发髻简单绾起,插一支白玉簪。她身后也只跟了两人:赵士程与一名捧匣侍女。
“外臣耶律燕山,参见大宋监国皇后娘娘。”耶律燕山行的是标准的契丹抚胸礼,躬身角度却比见本国皇帝更深三分。
“贵使请起。”银川在主位落座,抬手示意,“本宫听闻贵使远道而来,行程万里,辛苦了。”
“为两国邦交,不敢言苦。”耶律燕山重新坐下,目光扫过赵士程,“只是外臣没想到,娘娘会亲至迎宾馆相见。按礼制,该是外臣入宫觐见才是。”
“礼制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”银川微笑,“贵使既然代表西辽皇帝陛下而来,本宫自当亲迎,以示敬重。”
这话说得漂亮,实则暗藏机锋——亲至迎宾馆,既是给足面子,也是掌握主动权。在这里谈话,不必受皇宫森严礼制约束,可进可退。
耶律燕山显然听懂了,眼中闪过一丝赞赏:“娘娘明达。那外臣便直言了——我皇兄遣外臣前来,有三件事。”
“请讲。”
“其一,”耶律燕山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,在案上摊开,“听闻大宋陛下已收复云朔三州,此三州原属辽国南京道,我契丹故土。我皇兄之意,宋辽既为盟好,当明确疆界。以桑干河为界,河北归宋,河南归辽,各守其土,永绝边衅。”
空气骤然凝固。
赵士程瞳孔收缩。桑干河南岸包括蔚州大半、应州全部,正是云朔三州最肥沃之地。西辽一开口就要割走一半!
银川面不改色,指尖轻叩茶盏:“贵使说笑了。云朔三州乃汉唐故土,沦落胡尘百年,如今王师北定,收复失地,何来‘辽国故土’之说?况且……”她抬眼,“耶律大石陛下建都虎思斡耳朵,远在葱岭以西,与云朔相隔何止万里?这手,未免伸得太长了。”
耶律燕山不恼,反而笑了:“娘娘所言极是。但我皇兄说了,契丹人虽西迁,血脉未断。耶律余睹既为契丹人,他所辖之地,西辽便有宗主权。若大宋不认,我西辽二十万铁骑,随时可东归故土。”
赤裸裸的威胁。
“二十万铁骑?”银川轻笑,“若真能东归,十年前金国灭辽时,为何不归?如今金国势衰,倒要回来了?贵使,虚张声势这一套,本宫见得多了。”
耶律燕山脸色微变。
“其二呢?”银川问。
“其二,”耶律燕山压下情绪,“我皇兄愿与大宋结盟,共伐金国残余。但战后,燕云十六州须由宋辽共治——长城以南归宋,长城以北归辽。此为恢复辽宋澶渊之盟旧制,各得其所。”
共治燕云。这是要把大宋的北伐成果生生分走一半。
“其三?”银川声音依旧平静。
“其三,”耶律燕山盯着银川,“我皇兄听闻娘娘汉夏混血,才貌双全,愿为太子耶律夷列求娶。若婚事得成,宋辽即为姻亲,永世盟好。”
联姻。最古老也最有效的政治捆绑。
客堂内死寂。赵士程的手已按上腰间软剑。那侍女捧着的木匣微微颤动——里面装的不是礼物,是机簧弩。
银川却笑了。她笑得如此自然,甚至端起茶盏抿了一口:“贵使这三个条件,本宫听明白了。但本宫也有三问,请贵使带回给耶律大石陛下。”
“娘娘请讲。”
“一问:西辽西有塞尔柱帝国虎视,东有高昌回鹘未服,国内党项、汉、回纥诸部未必齐心。此时抽调大军东征,就不怕后院起火?”
耶律燕山眼角抽搐。
“二问:耶律大石陛下以‘恢复大辽’为旗号西征,若此时与汉人朝廷结盟共治汉地,西域那些皈依伊斯兰的部族会怎么想?他们可是冲着‘圣战’之名追随的。”
“三问,”银川放下茶盏,声音转冷,“西辽太子今年不过十岁,本宫已为人妇。贵国提出这等荒唐联姻,是羞辱本宫,还是羞辱大宋?”
三问如三记耳光,抽得耶律燕山脸色青白。
“娘娘……”他咬牙欲辩。
“贵使不必多说。”银川起身,“本宫今日见你,是给西辽皇帝面子。但面子给了,里子要自己挣。回去告诉你皇兄——云朔是大宋疆土,一寸不让;燕云十六州是大宋故地,一寸不分;至于联姻……”
她顿了顿,眼中寒光一闪:“若耶律大石陛下真有心结好,不妨送公主来洛阳。本宫会为她择一良配,保她一世荣华。”
反客为主。你要娶我?我让你嫁女过来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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耶律燕山霍然起身,手按刀柄。但赵士程已挡在银川身前,袖中短弩滑出。
“贵使,”银川最后道,“洛阳城里有契丹商贾三百七十四户,他们昨日已联名上书,愿永为大宋子民。你若想看看他们的签名,本宫可以给你。”
釜底抽薪。西辽想以“契丹同胞”之名插手云朔,她就先让城里的契丹人表态。
耶律燕山盯着银川看了许久,忽然大笑:“好!好一个大宋皇后!外臣今日领教了!告辞!”
他拂袖而去,脚步声急促远去。
银川缓缓坐回椅中,这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。
“娘娘,”赵士程低声道,“此人绝不会善罢甘休。西辽虽远,但若真与西夏勾结……”
“他已经勾结了。”银川从侍女手中接过木匣打开,里面不是弩箭,是一封密信,“今早接到的消息,耶律燕山入城前,在潼关停留三日,见了西夏密使。李仁友的人头,恐怕到不了兴庆府了。”
赵士程倒吸一口凉气。
“传令边关,”银川合上木匣,“严查西夏方向一切商队、使团。还有……通知陛下。”
她望向北方,眼中忧色深重。
这场棋局,又多了个下棋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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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日,申时,平州城外三十里。
赵恒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,看着远处地平线上腾起的烟尘。那是高庆裔的主力,约三万兵马,正从西线疾驰回援。按探马估算,最迟明早抵达平州城下。
而他手中,现在有三支部队:种师道的一万禁军,耶律余睹的八千契丹兵,以及刚刚收编的两千女真归义军。合计两万,兵力处于劣势。
“陛下,”种师道指着沙盘,“高庆裔此次回援仓促,粮草只带了五日量。若我们能拖住他五日,待韩世忠水师从海上断其归路,再与大祚荣内外夹击,必可全歼。”
“怎么拖?”耶律余睹皱眉,“平州城墙低矮,多处破损,守不住五日。若出城野战,兵力悬殊……”
“所以不能守城,也不能野战。”赵恒手指点在沙盘上一处丘陵,“在这里打。”
众人看去,那是平州城西十五里的“鬼哭岭”,地势起伏,道路蜿蜒,两侧是密林。
“陛下要用归义军?”种师道明白了。
“完颜拔速。”赵恒唤道。
女真老将上前,单膝跪地:“臣在。”
“你带归义军两千,今夜潜入鬼哭岭密林。明日高庆裔大军经过时,不必正面接战,只用弓箭袭扰,打了就跑。记住三点:第一,专射军官和马匹;第二,每射一轮就换位置;第三,若被包围,化整为零,三日后到平州城东十里堡汇合。”
这是游击战法。完颜拔速眼睛一亮:“臣领旨!”
“种帅,”赵恒转向老将军,“你率五千禁军,在鬼哭岭以北十里设伏。待高庆裔前锋被归义军袭扰,阵型混乱时,突然杀出,直取中军。但只冲一阵,不可恋战,冲散即撤。”
“耶律郡王,”赵恒最后道,“你带契丹骑兵八千,在鬼哭岭以南二十里待命。待高庆裔主力被种帅冲击,分兵追击时,你从侧翼突袭其粮草辎重车队。烧粮为主,杀敌为次。”
分兵三路,袭扰、突击、烧粮,全是骚扰战术,不求歼敌,只求拖时间。
“那平州城呢?”耶律余睹问。
“交给大祚荣。”赵恒看向东方,“韩世忠的水师应该已经切断海上补给线,高庆裔军中粮草本就不足。我们再烧掉他的辎重,三万大军无粮,军心自乱。届时……”
他顿了顿:“届时,朕亲自率剩余五千禁军,出城决战。”
“陛下不可!”众将齐声劝阻。
“必须朕去。”赵恒目光扫过每个人,“高庆裔此人多疑,若见朕亲临阵前,必以为我军主力在此,会全力扑来。而实际上,我们的杀招在别处。”
“何处?”
赵恒指向沙盘上平州城东北方向,那里标注着一条不起眼的小路:“这里,狼跳涧。山势险峻,常人难行,但岳云的侦察队探过,可通轻骑。”
他看向一直沉默的岳云:“你带武学侦察队一百二十人,再加五百契丹轻骑,今夜出发,绕过主战场,直扑高庆裔的老巢——滦州。”
擒贼擒王。高庆裔倾巢而出回援平州,滦州必然空虚。若此时端了他的老巢,三万大军将成无根之萍。
“可滦州城墙坚固……”耶律余睹担忧。
“所以不是强攻。”赵恒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牌,递给岳云,“这是山河会最高信物。滦州城内有汉人义士三百,三日前已联络妥当。你到城下,亮此铜牌,他们会开西门接应。进城后直扑府衙,控制高庆裔家眷,占据粮仓武库。然后……”
他声音转冷:“挂朕的龙旗,告诉全城百姓——大宋王师已至,降者免死。”
岳云握紧铜牌,重重点头:“臣万死不辞!”
命令一道道发出,大帐内忙碌起来。赵恒走到帐外,看着夕阳下的军营。士兵们正在擦拭兵器,检查马匹,许多人脸上还带着稚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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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些年轻人,明天有些人可能就回不来了。
“陛下。”身后传来银川的声音——是信使刚送到的密信。
赵恒拆开,快速浏览。信中提到西辽使团的三个条件,以及银川的应对。看到最后,他眉头紧锁。
西辽插手,西夏未平,海上胜负未定……现在又要打平州。
真是一盘乱局。
他提笔回信,只写了一句:“朕已知。卿在洛阳,一切自决。平州若下,燕云可图。若败……不必等朕。”
这是把后事都交代了。
信使接过密信,翻身上马,向南疾驰。马蹄声渐远,融入暮色。
赵恒转身回帐。沙盘前,将领们还在激烈讨论细节。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帐壁上,晃动如战场旌旗。
“都去准备吧。”赵恒坐下,“明日寅时,各部按计划行动。”
众将领命退下。大帐内只剩赵恒一人。
他盯着沙盘上那个代表平州的小木块,看了很久。
穿越三年,从东京焚城到云朔归附,从滝口陉血战到今日北伐。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,每一步都押上国运。
现在,到了最关键的一步。
赢了,收复燕云有望,大宋中兴可期。
输了,万事皆休。
帐外传来士兵的歌声,还是那首《焚东京》:
“焚东京兮守家国,血滝口兮不退缩。复云朔兮望燕云,好男儿兮当执戈——”
歌声苍凉,在暮色中飘荡。
赵恒闭上眼。
明日此时,不知还有多少人能活着唱这首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