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三年五月十一,辰时,洛阳皇城。
李仁友的人头在寅时送出,装在一只垫了石灰的木匣里,由三百禁军护送,驰往西夏边境。匣盖上烙着大宋皇后的凤印,附国书一封,言辞客气却字字如刀:“……贵国皇弟私练金兵、图谋弑君、擅开边衅,本宫念两国盟好,只诛首恶,不累无辜。今奉还其颅,望夏主明察秋毫,整肃朝纲。若再有此类事端,恐伤兄弟之谊。”
殿内,银川皇后刚服下今日第二碗安神汤。药很苦,她却尝不出味道。昨夜几乎未眠,眼前反复闪现李仁友被拖走时那双充血的眼睛——那双眼睛里除了愤怒,还有一丝……怜悯?
他在怜悯什么?
“娘娘。”赵士程匆匆入殿,脸色凝重,“刚接到密报,辽国使团已至潼关,预计午后抵洛。”
“辽国?”银川放下药碗,蹙眉,“哪个辽国?”
“耶律大石的西辽。”赵士程递上急报,“正使是耶律大石的堂弟耶律燕山,率三十骑,说是来‘重修旧好’。”
西辽。这个名字让殿内众臣都愣住了。那是十年前辽国被金所灭后,契丹皇族耶律大石率残部西迁,在西域重建的政权,定都虎思斡耳朵,距离中原万里之遥。这些年与宋朝几乎无往来,怎么突然派使团来了?
“来的时机太巧了。”李纲沉吟,“陛下在蔚州刚稳住耶律余睹,西辽使团就到了。莫非……他们听说契丹人在云朔归附宋朝,要来分一杯羹?”
“或是来警告。”吕颐浩接口,“耶律余睹毕竟是契丹人,西辽自认契丹正统,恐怕不愿看到族人被汉人收编。”
银川揉着太阳穴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。她想起母亲曾说过,草原上的狼群争夺地盘时,最怕第三种野兽闯入——那会打破原有的平衡,让胜负更难预料。
西辽,就是那只突然闯入的野兽。
“以国礼相迎。”银川最终道,“但使团人数限制在十人入城,其余驻扎城外。赵大人,派人盯紧他们的一举一动,尤其是……与城中契丹商贾的接触。”
“臣明白。”赵士程顿了顿,“还有一事,今早债券市价开始回升,从四成涨到五成半。据说是昨夜宴会的消息传开,百姓觉得皇后娘娘……手段了得。”
银川苦笑。手段了得?她只是被迫亮出了獠牙。
“继续收购,稳住市价。”她看向吕颐浩,“第二期百万贯债券,筹备得如何了?”
“版已刻好,三日后可发行。”吕颐浩犹豫道,“但娘娘,此时发行,若西辽使团带来变数,恐再生波动。”
“那就等西辽使团走后。”银川决断,“先摸清他们的来意。”
众人领命退下。殿内重归寂静。银川走到窗前,望着宫墙外洛阳城的屋瓦连绵。这座城市刚刚经历恐慌,现在因为一场宴会、一颗人头,暂时恢复了信心。
但信心如琉璃,美丽却易碎。
她忽然想起赵恒离京那日,在角楼上说的话:“这盘棋,每个人都是棋子,也都想当棋手。”
现在,西辽这个远在万里的棋手,也把手伸进了棋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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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日午时,长山列岛以北水道。
韩世忠趴在海图的礁石上,浑身被海浪打得湿透。他左肩的伤口浸了盐水,火辣辣地疼,但此刻顾不上这些。千里镜里,高庆裔水师的先头船队正缓缓驶入水道。
十八艘战船,其中三艘是那种新式霹雳船,船首架着抛石机,甲板上堆满火药包。其余是常规战船,但船侧都加装了防箭的藤牌,显然是吃够了宋军弩箭的苦头。
“侯爷,大祚荣的船队出现了。”张横低声道。
水道南口,十艘破烂的渔船歪歪斜斜驶出,船上挂着渤海叛军的旗帜——一面白布上画着黑色海浪。这些船一看就是临时拼凑,船速慢,转向笨拙。
高庆裔船队果然中计。为首的霹雳船调整方向,直扑渔船队。其余战船紧随,队形开始拉长,像一条贪食的蛇,缓缓钻入狭窄的水道。
“等最后一艘船进入北口。”韩世忠死死盯着水道,“传令各船,准备水底龙王炮。”
十七艘宋军战船隐藏在礁石后的阴影里,船身披着渔网海草伪装。每艘船侧都系着两个木桶,桶下挂着石块配重,确保能沉到水下三尺。引信经过特殊处理,浸水也能燃烧,但燃烧速度比陆上慢一倍——这是工匠们试验了十几次才掌握的技巧。
“最后一艘……进去了!”了望哨低呼。
韩世忠深吸一口气:“放!”
命令通过旗语传递。各船水手砍断绳索,木桶扑通入水,顺潮向水道中央漂去。三十四个木桶,像一群无声的水鬼,缓缓漂向敌船队。
时间变得极慢。韩世忠能听见自己的心跳,能听见身旁张横粗重的呼吸。千里镜里,高庆裔的船队正在加速追赶大祚荣的渔船,浑然不知死亡正从水下逼近。
第一声爆炸响起时,像闷雷滚过海面。
最前方那艘霹雳船的船底突然炸开一个大洞!海水疯狂涌入,船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。甲板上的火药包被震落,引信摩擦起火——
轰!轰轰!
连环爆炸!整艘船化作一团火球,碎片横飞,点燃了旁边的战船。紧接着,第二声、第三声爆炸接踵而至,水道中段的三艘船同时中招,桅杆折断,船体开裂。
“敌袭!敌袭!”
高庆裔船队大乱。前方的想后撤,后方的还在前冲,船只挤成一团。更致命的是,爆炸点燃了海面上泄漏的鱼油——这是大祚荣提前洒在水道的,此刻成了火海助燃剂。
“全军出击!”韩世忠拔刀怒吼。
十七艘宋军战船从礁石后冲出,弩箭如蝗,火箭如雨。瘫痪在水道中的敌船成了活靶子,一艘接一艘起火、沉没。
大祚荣的渔船队也调转船头,用简陋的弓箭和火把加入攻击。这个渤海汉子站在船头,赤膊挥刀,吼着古老的渤海战歌,状若疯狂。
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。当最后一声爆炸平息时,水道里漂浮着船只残骸、尸体和油污。十八艘敌船,沉没九艘,重伤五艘,仅四艘侥幸逃脱。而宋军和渤海联军,只损失了三艘渔船。
韩世忠站在满是血污的甲板上,望着这片火海。没有胜利的喜悦,只有沉重的疲惫。那些沉没的船上,至少有两千条人命。而这些人里,有多少是被迫从军的渤海百姓?有多少是和他一样,只想活着回家的父亲、儿子、丈夫?
“韩侯!”大祚荣驾船靠过来,脸上黑一道红一道,却咧着嘴笑,“痛快!真他娘痛快!高庆裔的海路前锋,算是废了!”
韩世忠点头:“陆路前锋呢?”
“按计划,应该也遇袭了。”大祚荣抹了把脸,“我在平州城里的兄弟,今早会打开西门,放一支‘宋军’进去——其实是我的人假扮的。等高庆裔的陆路前锋赶到,以为城破,急于夺回,就会陷入巷战。到时候……”
他做了个包围的手势。
“你冒了很大风险。”韩世忠看着他,“若高庆裔识破,你在城里的八千人,会被瓮中捉鳖。”
“赌赢了,就是渤海王;赌输了,不过一死。”大祚荣吐了口唾沫,“我们渤海人被女真人压了几十年,被契丹人压了几百年,早就活够了!要么翻身,要么死,没有第三条路!”
这话里的决绝,让韩世忠想起洛阳城下那些购买债券的百姓。他们都是赌徒,把命押在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上。
“平州拿下后,”韩世忠缓缓道,“我会向陛下请旨,不仅封你渤海郡王,还要在平州设‘渤海都护府’,许你自置官吏、自征赋税、自练兵马。但有一个条件——”
“侯爷请讲。”
“水师。”韩世忠盯着他,“我要在平州建北方水师基地,你要出地、出人、出钱。未来北伐辽东,你的渤海兵要作为前锋。”
大祚荣沉默良久,重重点头:“成交。”
两人击掌。海风吹过,带来焦糊和血腥的味道。
远处,幸存的敌船正在逃窜。更远处,平州方向升起浓烟。
第一块多米诺骨牌,倒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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申时,野狼谷西三十里,废堡。
岳云站在堡寨的望楼上,看着下面空荡荡的粮仓。粮食还在,但看守的西夏兵已被清理——不是他们杀的,是女真死士自己动的手。
昨夜劝降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。当野利荣带着岳云等人控制粮仓,断掉补给后,那两千女真死士只抵抗了半个时辰。领头的是一个叫完颜拔速的女真老兵,五十多岁,脸上全是刀疤。
“我们投降,不是怕死。”完颜拔速当时说,“是李仁友那狗杂种骗了我们!他说带我们打回辽东,重建女真国,结果是把我们当刀使,用完就扔!”
“现在你们有什么打算?”岳云问。
“两条路。”完颜拔速伸出两根手指,“一是你们杀了我们,干净利落;二是给我们条活路,我们这条命卖给大宋皇帝。”
“怎么卖?”
“打仗。”完颜拔速眼中凶光一闪,“打高庆裔,打金国残部,打任何皇帝要打的人。但我们有三个条件:第一,不分散编入汉军,我们要单独成军;第二,战后若能收复辽东,许我们回故乡;第三,若有兄弟战死,家眷朝廷养。”
岳云答应了。他没有权力答应,但他知道陛下会答应——因为陛下要的是赢,不是面子。
现在,这两千女真死士正聚集在堡寨外的空地上,等着宋军的正式收编文书。他们脱下西夏军服,换上临时找来的杂色衣服,许多人还保留着女真人的辫子,眼神桀骜不驯。
“队长,”耶律阿保低声道,“这些人野性难驯,日后恐成祸患。”
“陛下说过,”岳云望着那些面孔,“草原上的狼,驯好了是猎犬,驯不好才是祸患。而驯狼的第一步,是给它肉吃,给它信任。”
他走下望楼,来到空地前。两千双眼睛齐刷刷盯过来。
“大宋皇帝有旨——”岳云展开一份空白绢帛,这是他临行前种师道给的,盖着枢密院印,可填内容,“凡归顺将士,既往不咎,一视同仁。今特设‘归义军’,以完颜拔速为统制,直属枢密院调遣。首批粮草、兵甲,三日内送达。若有战功,论功行赏,与宋军同。”
他顿了顿,提高声音:“但有违军纪、临阵脱逃、欺凌百姓者——斩立决!”
最后三个字杀气凛然。女真兵们沉默片刻,忽然爆发出吼声:
“遵命!”
“愿为陛下效死!”
声音在山谷间回荡。岳云看着这些曾经刀兵相见的敌人,此刻却要成为战友,心中涌起复杂情绪。
战争,就是这样扭曲一切。
“队长,”拓跋宏匆匆跑来,“刚接到飞鸽传书,陛下已离开蔚州,正往这边来。还有……洛阳急报,西辽使团到了。”
西辽?岳云心头一跳。他在武学学过西辽的简史——那是个万里之外的契丹政权,怎么会突然插手?
“传令全军,”他沉声道,“整装备战,迎接陛下。”
“那这些女真人……”
“一起列队。”岳云看向完颜拔速,“让他们亲眼看看,要效忠的皇帝,是什么样子。”
日落时分,赵恒的御驾抵达废堡。
当他看到堡外列队的两千女真降兵时,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但很快恢复平静。他下马,走到军前,甚至没有带侍卫。
“谁是完颜拔速?”
一个魁梧的老兵出列,单膝跪地:“罪臣完颜拔速,拜见陛下。”
赵恒看着他,看了很久,忽然问:“滝口陉一战,你在不在?”
完颜拔速浑身一震:“在……罪臣当时是完颜宗弼的亲兵队长。”
“那一战,朕死了七千将士。”赵恒声音平静,“他们的血,现在还渗在那片土地里。”
完颜拔速额头抵地:“罪臣万死。”
“但你是奉命作战。”赵恒话锋一转,“军人以服从为天职,朕不怪你。朕只问你——现在,你的天职是什么?”
完颜拔速抬头,眼中血丝密布:“陛下让罪臣打谁,罪臣就打谁!刀山火海,绝不皱眉!”
“好。”赵恒扶起他,“那朕就给你第一个任务——三日后,随朕攻打平州。你的归义军,做前锋。”
“遵旨!”
赵恒转身,看向岳云。少年脸上有疲惫,有风霜,但眼神明亮如星。
“你做得很好。”赵恒拍拍他的肩,“比你爹当年,不遑多让。”
岳云眼眶一热,强忍着没掉泪。
夕阳将所有人的影子拉长。堡寨前,宋军、契丹军、女真降兵,三支本应是敌人的队伍,此刻却站在同一面旗帜下。
赵恒登上堡墙,望着北方。平州之后是营州,营州之后是滦州,再往北,就是燕云十六州,是山海关,是辽东……
“传令三军。”他声音传得很远,“休整两日,五月十四,兵发平州。”
“北伐,开始了。”
晚风猎猎,吹动“宋”字大旗。
旗下一片肃杀。
更远处,地平线尽头,阴云正在聚集。
那是暴雨将至的前兆。
也是风暴开始的信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