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三年五月初十,戌时三刻,洛阳光华殿。
三百支牛油巨烛将大殿照得亮如白昼。乐班奏着《平定乐》,编钟悠扬,笙箫和鸣,但殿内文武百官的脸上却无半分喜庆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殿门处——那里,西夏使团正缓步踏入。
正使嵬名安惠年约五十,面容清癯,穿着西夏文官绛紫朝服,步履沉稳。副使李仁友则是一身戎装,玄铁甲胄外罩锦袍,腰佩弯刀,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,眼神却如鹰隼般扫过殿内每一个人。
当他的目光与珠帘后的银川皇后相遇时,笑意深了些许,甚至微微颔首——那是兄长对妹妹的礼节。
银川端坐凤椅,双手拢在袖中,指尖掐着掌心。她今日着大妆,九凤衔珠冠,蹙金绣鸾朝服,脸上傅粉施朱,将连日的疲惫尽数掩盖。只有最亲近的侍女阿月知道,娘娘袖中的手在微微颤抖。
“西夏国使臣,枢密副使嵬名安惠——”
“西夏国副使,皇弟李仁友——”
“觐见大宋监国皇后娘娘!”
唱名声在殿内回荡。两人行西夏朝礼,右手抚胸,躬身九十度。
“使臣免礼。”银川开口,声音清亮平稳,“赐座。”
内侍引二人至右首上座。按礼制,国使位在亲王之上,与宰相同列。但李仁友坐下时,却刻意将座椅往主位方向挪了半尺——这个细微的动作,让殿内气氛骤然一紧。
李纲皱眉欲言,被银川以眼神制止。
“本宫听闻贵使远道而来,特备薄宴,为二位洗尘。”银川举杯,“请。”
“谢娘娘。”嵬名安惠举杯一饮而尽,放下酒杯时却叹了口气,“只是这酒,臣喝得心有不安。”
来了。银川心中冷笑,面上却关切:“哦?副使何出此言?”
嵬名安惠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,双手奉上:“此乃我国陛下亲笔国书。十日前,贵国蔚州守军斩杀我西夏边民六百余人,枭首石灰腌制,送至我兴庆府。陛下惊闻此事,夜不能寐,特遣臣等前来,问一句——大宋陛下曾与我西夏歃血为盟,永为兄弟之邦,何以今日刀兵相向,屠戮我民?”
话音落下,殿内哗然。不少官员不明就里,交头接耳。
银川却笑了。她没接那国书,只淡淡道:“贵使说的是那六百‘边民’?可本宫怎么听说,那六百人个个身怀利刃,藏匿于蔚州城中,图谋不轨?且其中多有女真、汉人混杂,不知贵国的‘边民’,何时成了这般模样?”
李仁友忽然开口,声音粗豪:“娘娘此言差矣!那些都是我西夏子民,在蔚州做些皮毛生意,却被贵国守军诬为奸细,不分青红皂白尽数斩杀!此等暴行,与禽兽何异?”
“皇弟!”嵬名安惠佯装呵斥,眼中却无半分责怪。
银川看着这对主仆一唱一和,忽然觉得可笑。她缓缓起身,珠帘轻响,一步步走下丹陛,来到李仁友面前。
两人相距不过五尺。李仁友比银川高出一头,甲胄在烛光下泛着寒光,但他此刻竟感到一丝压迫——这个从小他看着长大的外甥女,眼中没有半分怯懦,只有冰冷的审视。
“李仁友。”银川直呼其名,不再用敬称,“本宫问你三个问题,你若答得出,今日之事,本宫代陛下向你西夏赔罪;若答不出,就请你留下项上人头,祭奠我大宋在黑风岭阵亡的四百将士。”
殿内死寂。连乐班都停了演奏。
李仁友脸色微变:“娘娘这是何意?”
“第一问,”银川声音提亮,“你麾下那两千女真死士,如今藏在何处?”
李仁友瞳孔骤缩。
“第二问,”银川逼近一步,“你与完颜希尹在黑山堡密谋时,许诺割让大宋哪些州县给金国?”
“第三问,”银川声音如刀,“你派心腹收买我蔚州守城官,开城门放入六百死士时,可曾想过他们会有去无回?”
三问如三记重锤,砸得李仁友踉跄后退。他猛地看向嵬名安惠,后者脸色惨白,显然这些密事连他都不完全知情。
“你……你血口喷人!”李仁友拔刀。
“锵——”
殿内禁军瞬间拔刀,三百弓弩手从屏风后、殿柱旁现身,箭簇寒光点点,全部对准西夏使团。
银川却抬手制止,她甚至笑了:“皇舅何必动怒?本宫只是问问。你若答不出,本宫替你答——那两千女真死士,一半藏在夏宋边境的野狼谷,一半已化整为零,潜入陕西诸路,对吧?你与完颜希尹许诺,事成之后割让延安府、庆阳府、平凉府给金国,对吧?你收买蔚州守城官花了三千两黄金,钱是从西夏国库挪用的军饷,对吧?”
每一句“对吧”,都像一把刀,剖开李仁友最后一层遮羞布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……”李仁友声音发颤。
“因为完颜希尹还活着。”银川转身,走向凤椅,“因为蔚州守城官在死前,供出了所有同伙。因为……”她回眸,眼中寒光一闪,“你身边最信任的副将,三日前已向我大宋投诚。”
最后一句话是诈。但李仁友信了——他脸色瞬间煞白,猛地看向身后使团中一名将领。那将领惊惶摇头:“王爷,末将没有……”
话没说完,李仁友已一刀劈下!血光迸溅,那将领捂着咽喉倒地,眼中全是不敢置信。
殿内惊呼声起。嵬名安惠瘫坐在地,喃喃道:“疯了……你疯了……”
“本宫没疯。”银川坐回凤椅,声音恢复平静,“疯的是你,李仁友。你私练女真兵、勾结金国、图谋弑君、挪用军饷、擅杀副将——这五条罪状,够你死几次?”
她看向嵬名安惠:“嵬名副使,本宫现在给你两个选择。一是带着李仁友的人头回国,向你夏主复命,就说此人阴谋败露,已被大宋擒杀。宋夏盟约依旧,我大宋可既往不咎。”
“二是,”银川顿了顿,“你带着活着的李仁友回国。但本宫会将他今日在殿上的所作所为,以及完颜希尹的口供、蔚州守城官的供词,一并抄送吐蕃赞普、回鹘可汗、辽东海盗、乃至金国残余。让天下人都看看,西夏皇弟是个什么东西。”
政治声誉的绞杀。这一招比刀剑更狠。
嵬名安惠浑身颤抖,许久,他重重叩首:“臣……选第一条。”
“副使!”李仁友暴怒,挥刀要砍嵬名安惠,却被禁军一拥而上按住。弯刀当啷落地。
“押下去。”银川挥手,“记住,要留活口,送到兴庆府时,头颅必须是新鲜的。”
禁军将嘶吼挣扎的李仁友拖出大殿。血迹从殿门一路拖到阶下,在烛光中泛着暗红。
银川看向瘫软在地的嵬名安惠:“副使请起。宴席继续,本宫还有些事,要与副使商议。”
乐班重新奏乐,宫女穿梭上菜。只是此刻,再无人有胃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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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时辰,登州外海三十里。
韩世忠站在船头,望着前方漆黑的海面。他身后,十七艘战船排成一字纵队,全部熄灭火把,只靠星光和罗盘航行。
“侯爷,到了。”张横低声道,“前方就是约定的汇合点,老鹰礁。”
老鹰礁是渤海湾一处隐秘的岛礁,涨潮时大半淹没,退潮时露出嶙峋礁石,形如鹰喙。这里是海盗、私盐贩子常用的交易地点。
“发信号。”韩世忠下令。
船头升起三盏绿灯——这是与大祚荣约定的暗号。片刻后,礁石后也亮起三盏绿灯回应。
一艘小艇从礁石后划出,艇上只有三人。为首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,披发纹身,赤着上身,腰缠鲨皮,正是渤海叛军首领大祚荣。
小艇靠上韩世忠的座船。大祚荣攀绳而上,身手矫健。他上船后环顾四周,看到那些伤痕累累的战船,眉头一皱:“韩侯就带这点船来?”
“兵贵精不贵多。”韩世忠盯着他,“阁下就是大祚荣?”
“正是。”大祚荣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黄牙,“韩侯的信我看了,条件很诱人——朝廷封我渤海郡王,世镇平州,许我自治。但我怎么知道,这不是兔死狗烹?”
“因为朝廷需要你。”韩世忠直言不讳,“高庆裔控制平滦营三州,扼守辽西走廊,是我军北伐必经之路。你帮朝廷拿下平州,就是打开北大门的第一功臣。陛下金口玉言,功臣不疑。”
大祚荣沉默片刻:“高庆裔回援的三万兵马,三日内必到平州城下。我在城中只有八千部众,守不住。”
“所以我们要在他到之前,先吃掉他的前锋。”韩世忠摊开海图,“高庆裔分兵两路,一路走陆路,一路走海路。海路这一万五千人,明日午时将经过长山列岛。那里水道狭窄,潮汐复杂,正是伏击的好地方。”
“你想让我当诱饵?”
“不。”韩世忠手指点在海图上,“你带船队佯装突围,吸引高庆裔水师追击。我带主力埋伏在长山岛北侧,待敌船进入狭窄水道,用‘水底龙王炮’炸沉头船,堵死退路,前后夹击。”
大祚荣眼睛一亮:“水底龙王炮?真有这东西?”
韩世忠示意张横抬来一个木桶。桶身密封,只留一根竹管引信。桶内装火药五十斤,外裹铁钉碎石。“点燃引信,顺潮漂流,到敌船下爆炸,可碎船底。”
“好东西!”大祚荣抚掌,“但这玩意儿,你们有多少?”
“三十个。”韩世忠道,“够炸出一个死亡水道了。”
大祚荣盯着海图,又看看韩世忠,忽然单膝跪地:“韩侯,我大祚荣赌了!但事成之后,朝廷若负我……”
“本侯这颗头,你随时来取。”韩世忠扶起他。
两人击掌为誓。大祚荣下船时,夜色已深。韩世忠望着小艇消失在礁石后,低声问张横:“你觉得此人可信吗?”
张横摇头:“海盗出身,反复无常。但他现在被高庆裔围剿,除了投靠朝廷,别无生路。”
“那就够了。”韩世忠望向北方,“有时候,共同的敌人,比誓言更可靠。”
海风渐起,浪涛拍舷。明日此时,这片海域将再次被血染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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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时,蔚州以北八十里,野狼谷。
岳云伏在草丛中,嘴里咬着草茎,压制着呼吸。他身后,十一人的侦察队分散隐蔽,每个人都与夜色融为一体。
前方三百步,是西夏军的营地。营火连绵,约有两千余人,正是李仁友暗中训练的女真死士。但这些死士此刻却与一队西夏兵对峙——双方剑拔弩张,眼看就要火并。
“队长,”身旁的契丹学生耶律阿保用气声道,“他们在吵什么?”
岳云凝神倾听。风声送来断断续续的党项语和女真语:
“……李仁友被扣在洛阳……说我们被卖了……”
“……粮食只够三天……西夏人不给补给了……”
“……回辽东……杀出去……”
内讧了。岳云眼中闪过精光。李仁友被擒的消息显然已传到军中,这些女真死士发现自己成了弃子,而西夏监军则接到命令要控制甚至消灭他们。
“等。”岳云低声道,“等他们打起来,我们趁乱抓几个军官,套取情报。”
话音未落,营地中突然爆发出喊杀声!女真死士率先发难,直扑西夏监军的帐篷!箭矢横飞,刀光闪烁,营地瞬间陷入混战。
就是现在。岳云挥手,十二人如鬼魅般潜入战场边缘。他们的目标是营地西侧那几个指挥帐篷——按照训练,军官通常驻扎在那里。
刚靠近第一个帐篷,帘幕突然掀开!一个满脸是血的西夏将领冲出来,正好与岳云撞个满怀。那将领愣了一瞬,随即拔刀,但岳云更快——短刀出鞘,抵住对方咽喉。
“别动。”岳云用党项语低喝。
将领僵住。岳云迅速将他拖入帐篷,耶律阿保和拓跋宏跟进警戒。
“你是谁?”将领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些穿着杂色衣服、脸涂炭黑的少年。
“大宋武学侦察队。”岳云亮出刻痕铜牌,“李仁友已伏法,你们被抛弃了。想活命,回答问题。”
将领脸色变幻,最终颓然:“问吧。”
“除了这里的两千人,李仁友在其他地方还有多少兵力?”
“庆阳府藏了一千,平凉府八百,延安府……不知道,可能是五百。”
“粮草弹药囤积点?”
“野狼谷往西三十里,有个废弃堡寨,囤了三个月的粮。但钥匙在监军手里,刚才……刚才被女真人砍了。”
“西夏朝廷对此事什么态度?”
将领苦笑:“夏主根本不知道!全是李仁友私自所为!他挪用军饷,勾结金国,连嵬名安惠大人都被蒙在鼓里!现在事情败露,朝廷已下令,凡李仁友私兵,一律……格杀勿论。”
所以这些女真死士,连退路都没有了。
岳云与同伴对视一眼。这是个机会——两千走投无路的精兵,若能为朝廷所用……
帐篷外,喊杀声渐弱。女真人显然占了上风,西夏兵节节败退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岳云问将领。
“野利荣,西夏御前侍卫副统领。”将领咬牙,“我是被李仁友骗来的!他说是秘密任务,谁知道是造反!”
“想戴罪立功吗?”岳云收起刀,“带我们去粮草囤积点,控制住粮食,然后……劝降这些女真人。”
“劝降?”野利荣瞪大眼睛,“他们都是亡命徒……”
“亡命徒也要吃饭。”岳云目光锐利,“没了粮食,没了主子,他们要么饿死,要么投降。而大宋可以给他们一条生路——既往不咎,编入边军,立功授田。”
这是出发前陛下交代的底线:若能收编,尽量收编。北伐需要兵,需要悍不畏死的兵。
野利荣沉默许久,重重点头:“我带你们去。”
一行人趁乱潜出营地。身后,女真死士与西夏兵的厮杀仍在继续,火光映红半边天。
岳云回头看了一眼。这些女真人,曾经是敌人,是屠杀宋民的刽子手。但陛下说过,战争的最高境界,不是杀光敌人,是把敌人变成自己的人。
他握紧刀柄,心中默念:爹,您教过我战场无情,但陛下教过我……人心可转。
夜色深沉,前路未知。
但至少今夜,他们找到了破局的钥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