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三年五月初十,洛阳皇城,宣政殿。
银川皇后坐在珠帘后的监国椅上,指尖冰凉。这是她正式监国的第五天,案头堆满的奏章里,有一半都带着“急”“密”字样。最上面那封来自刑部侍郎——昨日城中抓捕了三个“散播谣言”的说书人,罪名是“妄议海战失利,动摇民心”。
“皇后娘娘。”李纲躬身道,“按《大宋刑统》,散播谣言扰乱市价者,当杖八十,流三千里。但此时正值战时,若处置过严,恐激起民变……”
银川放下奏章,声音平静:“李相以为该如何?”
“老臣以为,可责令三人当众悔过,具结保证,罚没所得,从轻发落。”李纲顿了顿,“另,臣建议由朝廷出面,组织说书人宣讲岳云擒获完颜希尹、陛下蔚州会盟等捷报,以正视听。”
“准。”银川提笔批红,却补了一句,“但那三人需先关押三日。告诉他们,这三日是让他们想清楚——朝廷允许百姓担忧,但不允许有人借担忧之名,行扰乱之实。”
恩威并施。李纲眼中闪过赞许,躬身退下。
殿内暂时安静。银川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。她眼前浮现的是昨日债司门前的景象——成百上千的百姓挤在衙门外,手里攥着债券,眼神惶恐。战争债券的价格已跌到面值的四成,有人倾家荡产。
“娘娘。”贴身侍女阿月轻声上前,“该用药了。”
银川睁开眼,看着那碗褐色的汤药。这是太医开的安神汤,说她连日操劳,心神耗损。但她知道,自己真正需要安的不是神,是心。
赵恒离开洛阳那日,握她的手说“洛阳就交给你了”。那时她以为只是句嘱托,现在才明白,这是把一座城、一个朝廷、千万人的命,都压在了她肩上。
“报——”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,“鸿胪寺急奏!西夏使者已至城外二十里,请求入朝觐见!”
殿内众臣哗然。
“西夏使者?”吕颐浩惊疑,“此时来使,意欲何为?莫非是得知陛下在蔚州斩其死士,兴师问罪?”
银川缓缓起身,珠帘轻响:“来者何人?所为何事?”
“正使是西夏枢密副使嵬名安惠,副使……”传令官犹豫了一下,“是李仁友。”
李仁友?!那个策划长安刺杀、训练女真死士、派兵潜入蔚州的夏主之弟,竟然敢亲自来洛阳?
殿内死寂。所有人都看向珠帘后的身影。
银川沉默片刻,忽然笑了:“开城门,以国使之礼迎入。传本宫懿旨:设宴光华殿,本宫亲自接见。”
“娘娘不可!”赵士程急道,“李仁友此来,恐有诈!”
“正因有诈,才要见。”银川走出珠帘,凤冠下的面容冷静如霜,“他敢来,无非三种可能:一是夏主命他前来请罪,缓和关系;二是他以使者身份为掩护,另有图谋;三是……西夏内部有变,他不得不来。”
她看向赵士程:“赵大人,请你的人盯紧使团每一个人,他们碰过的每样东西、说过的每句话,本宫都要知道。”
“臣遵旨。”
“李相,宴会安排按最高规格,但禁军护卫加倍,殿外伏三百弓弩手。”
“老臣明白。”
“吕侍郎,从内库拨绢五百匹、茶三百斤、金器二十件作为回礼。告诉市舶司,即日起暂停与西夏所有边境互市,何时重开,待本宫旨意。”
经济施压。这一手是跟赵恒学的——你要谈判,我先断你财路。
命令一道道发出,整个皇城如精密器械般运转起来。银川重新坐回椅中,指尖却不再冰凉。
她忽然想起母亲的话:“草原上的母狼,在公狼外出狩猎时,会守着巢穴,对任何靠近的活物亮出獠牙。”
现在,她就是那头母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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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日午时,登州水师大营。
韩世忠站在新搭建的船台上,左肩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,但更痛的是心。面前的海湾里,停泊着十七艘修补过的战船,这是他从那场海战中抢救回来的全部家当。五十艘变十七艘,三千水兵只剩八百。
“侯爷。”副将张顺的堂弟张横——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军官——抱拳禀报,“新募水兵六百人已到营,多是沿海渔民子弟,会驾船,但不会打仗。”
“教。”韩世忠只吐一个字,“按武学那套,分班组训。告诉匠作营,所有战船加装铁网罩,三天内必须完成。”
“可铁索不够……”
“拆民间的锁链、铁栅栏,按市价三倍补偿。”韩世忠转身,看向海图,“平州那边有消息吗?”
张横压低声音:“派去的探子回报,平州确实乱了。大祚荣杀了高庆裔留在城中的亲信,控制了盐场和码头,但被高庆裔从蔚州回援的部队围在城里。双方僵持不下。”
渤海内乱,这是机会。韩世忠手指点在海图上:“如果我们此时出兵,联合大祚荣,内外夹击高庆裔的回援部队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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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侯爷,我们只有十七艘船。”张横苦笑,“高庆裔留在平州沿海的警戒船队就有三十艘。”
“那就造势。”韩世忠眼中闪过厉色,“传令所有战船,挂满旗,白天沿海岸巡弋,夜间多点火把,做出大军集结的假象。再派快船北上,联络辽东海盗——听说那边有帮人专抢渤海商船,告诉他们,朝廷招安,只要他们袭扰高庆裔的粮道,战后授官赐田。”
虚张声势,借力打力。这是他从陛下那里学来的。
“还有一件事。”韩世忠从怀中取出一张草图,“这是武学火器坊刚送来的‘水底龙王炮’改良图。你找几个老工匠,尽快试制。记住,此事绝密,参与者一律不准出营。”
“是!”
张横领命退下。韩世忠独自站在船台边,望着茫茫大海。海风带着咸腥味,也带来了记忆——镇海号沉没时的火光,张顺临死前的眼神,还有陈三那张叛变的脸。
内鬼不止陈三一人。陛下在密信里提醒,韩世忠自己也感觉到了。水师重建这几日,粮草补给屡出纰漏,新兵名册有涂改痕迹,甚至昨夜营中还有陌生哨音……
有人在盯着他,或者说,在盯着这支重建的水师。
“侯爷。”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韩世忠回头,是那日荒岛上救他的老渔夫。老人换了身干净布衣,但脸上的风霜刻痕更深了。
“老人家怎么来了?”
“来还情。”老渔夫从怀里掏出那枚“靖康通宝”铜牌,“登州的官老爷给了赏钱,一百贯,一分不少。但我老头子要钱没用,这牌子,还您。”
韩世忠接过铜牌,握在掌心:“那您想要什么?”
“我打听过了。”老渔夫眼神浑浊,“我儿媳没死,被渤海人掳去平州,在盐场煮盐。您要是打平州,帮我……帮我看看她还活着不。要是活着,带句话,就说爹等她回家。”
老人说完,转身就走,佝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营门处。
韩世忠握紧铜牌,铜牌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。这就是战争——庙堂上算计的是疆土权谋,但对于这些普通人,战争只是“等我回家”四个字。
他抬头望天,阴云又在聚集。
暴风雨,又要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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蔚州城,戌时。
赵恒站在城楼箭窗前,看着城外连绵的营火。种师道的禁军、耶律余睹的契丹军、王渊的接应部队,三支兵马呈品字形扎营,互为犄角。更远处,斥候的烽火台每隔十里一个,一直延伸到西夏边境。
“陛下。”岳云披甲上城,单膝跪地,“武学侦察队已整编完毕,共一百二十人,分十二队,今夜子时出发,潜入夏境。”
赵恒转身。这个十七岁的少年,经历黑山堡一战后,眼神里多了层东西——那是见过生死、手刃过敌人后才有的沉静。
“任务变了。”赵恒道,“不只要侦察,还要做三件事:第一,找到李仁友驻扎在边境的那五千兵马,摸清他们的粮道、水源、布防;第二,联络西夏境内的党项部落——不是李仁友那种皇亲贵胄,是受压迫的小部落,告诉他们,大宋愿意资助他们反抗;第三……”
他顿了顿:“若有机会,刺杀李仁友在军中的心腹将领。记住,要伪装成内讧或意外,不能留下宋军痕迹。”
岳云瞳孔一缩。这是比侦察更危险的任务,是真正的敌后破坏。
“臣遵旨。”
“你怕吗?”赵恒忽然问。
岳云沉默片刻:“怕。但臣更怕完不成任务,误了陛下的大事。”
诚实,却不怯懦。赵恒拍拍他的肩:“你爹在江南招兵,听说已募得八千义士,不日将北上。等你这次回来,朕让你去你爹军中历练。”
“谢陛下!”岳云眼中闪过亮光,但随即黯淡,“可是张宪叔父他……”
张宪,滝口陉断后被俘受刑失左臂,如今是武学山长。岳云从小是张宪教大的马槊功夫。
“张宪的仇,朕记着。”赵恒声音转冷,“等拿下平州,擒住高庆裔,朕让你亲自审他。”
岳云重重磕头,转身下城。少年人的脚步声在石阶上回荡,渐渐远去。
赵恒重新望向城外。夜色如墨,营火如星。这每一簇火光下,都有年轻的士兵在擦拭刀枪,在写家书,在谈论家乡和未来。
而他这个皇帝,要把这些年轻人送上战场,去厮杀,去流血,去死。
“陛下。”种师道不知何时登上城楼,老将军须发在夜风中飘动,“刚收到洛阳急报,西夏使者已至,李仁友亲随。皇后娘娘已下令设宴接见。”
赵恒心头一紧。银川独自面对李仁友那个疯子……
“还有,”种师道递上一封密信,“韩世忠从登州发来的。他说已开始重建水师,并确认平州内乱属实。他建议,朝廷可秘密联络渤海叛军首领大祚荣,东西夹击高庆裔。”
东西夹击。陆上有种师道和耶律余睹,海上有韩世忠和大祚荣,若再加上江南岳飞即将北上的义军……
北伐的拼图,正在一块块凑齐。
但还缺最关键的一块——钱。
“种帅。”赵恒缓缓道,“若此刻发动北伐,粮草军械,可支撑多久?”
种师道沉吟:“若只打平州,现有存粮可支三月;若直取燕云,最多一月半;若想一战收复十六州……”他摇头,“除非有奇迹。”
“那就创造奇迹。”赵恒望向东北方向,那是燕云十六州的方向,“传令洛阳,以朕的名义发行第二期战争债券,总额一百万贯,以未来收复的燕云土地、矿产、盐铁专卖权为抵押。告诉百姓,这是最后一批债券,售完即止。”
饥饿营销,加上更大的赌注——赢了,收复故土;输了,国破家亡。
“陛下,这太冒险……”
“不冒险,怎么赢?”赵恒转身,眼中映着营火,“种帅,你戎马一生,见过太多‘稳妥’的败仗。这一次,朕要打一场‘冒险’的胜仗。”
种师道看着年轻皇帝眼中的火焰,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自己——那时他也相信,热血和勇气可以改变一切。后来,他见过太多热血凉在战场上,勇气碎在阴谋里。
但这一次,或许真的不一样。
“老臣……”种师道单膝跪地,“愿为陛下,再赌一次命。”
城楼下,巡夜的士兵唱起新编的军歌,调子苍凉:
“焚东京兮守家国,血滝口兮不退缩。复云朔兮望燕云,好男儿兮当执戈——”
歌声随风飘远,飘过营帐,飘过荒原,飘向更北的故土。
赵恒按着城墙垛口,砖石冰凉。
这一把,他押上了所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