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三年五月初八，洛阳北门。
卯时刚过，天色青灰。三千禁军铁甲肃立，枪戟如林，将出城官道两侧清出百步空地。城门楼上，二十四面龙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，旗下，赵恒一身玄色戎装，外罩金丝软甲，腰间佩剑，立在女墙前。
他身后，银川皇后穿朝服戴凤冠，率领留守文武百官。这是她第一次以监国身份送皇帝出征，双手拢在袖中，指尖冰凉。
“陛下此去，保重龙体。”李纲颤巍巍跪地，身后百官齐跪，“臣等必竭尽全力，守好洛阳，待陛下凯旋。”
赵恒扶起老宰相，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担忧或激动的脸。这三年来，他从一个被金兵追着跑的康王，到焚东京守洛阳的皇帝，再到今日要亲赴前线的统帅，每一步都踩着鲜血与火光。
“诸位。”他朗声道，声音传得很远，“朕此行，不为游猎，不为巡边，只为一件事——告诉云朔三州的百姓，告诉他们，朝廷没忘了他们；也告诉北方的敌人，告诉他们，大宋的皇帝，敢站到最前面。”
城下三千禁军齐声怒吼：“万岁！万岁！万岁！”
声震云霄。
赵恒转身，最后看向银川。她眼中泪光一闪，却强忍着没落下，只深深一福：“臣妾等陛下归来。”
他点头，想说些什么，终究只伸手，轻轻握了握她的手。她的手心全是汗，冰凉。
御驾启行。三千禁军前导，五百御前侍卫簇拥着三十六人抬的龙辇，后面跟着枢密院随行官员、太医、工匠、辎重车队，绵延三里。赵恒没坐辎车，而是骑马走在龙辇旁——这是种师道教他的，“要让将士看见你的脸”。
出城十里，官道两侧开始出现百姓。起初是零星几个跪在田埂上的老农，接着是成群结队的乡民，扶老携幼，挑着食盒水罐。不知谁带的头，有人开始往路上扔东西——不是石块，是铜钱、布鞋、干粮。
“陛下！草民买了三贯债券！您一定要打胜仗啊！”一个麻衣汉子跪在路边，额头抵地。
“陛下！我儿子在云朔当兵！您见到他，告诉他家里都好！”一个老妇哭喊。
“陛下……”
呼喊声此起彼伏。赵恒骑在马上，看着这些衣衫褴褛的百姓，看着他们眼中那种近乎虔诚的期盼，胸口像压了块巨石。
他知道，这些期盼里，有多少是真心拥戴，有多少是走投无路的赌注。他们押上的不只是几贯铜钱，是一家人活命的希望。
“传令。”他对身旁的枢密承旨道，“凡沿途百姓所献钱粮，一律登记造册，战后按双倍返还。若有献子弟从军者，其家免赋三年。”
“陛下，这开销……”
“照办。”赵恒打断，“民心比钱贵。”
队伍继续北行。过了黄河浮桥，景色渐渐荒凉。战乱痕迹开始显现——废弃的村庄，烧毁的祠堂，荒芜的田地长满野草。偶尔能看见新坟，坟头插着木牌，有的有字，有的无字。
“这一带去年闹过饥荒。”随行的太医令低声道，“金兵撤走后，又遭了蝗灾。十室九空。”
赵恒沉默。他想起穿越前读史书，那些轻飘飘的“饥民遍野”“人相食”的记载，此刻成了眼前真实的景象。史书不会写这些荒草下埋了多少尸骨，不会写那些无字坟里，可能是一家老小。
“陛下。”前锋斥候飞马来报，“前方十五里，黑风岭，发现可疑踪迹。山道两侧有新鲜马蹄印，约三十骑，半日前经过。”
黑风岭是通往蔚州的必经之路，山高林密，易设伏。
“种帅那边有消息吗？”赵恒问。
“种帅已派两千兵马南下接应，预计明日午时在黑风岭北口与陛下会合。”
也就是说，今天要独自穿过这段险地。
赵恒看向两侧山林。晨雾未散，林木幽深，正是埋伏的好地方。高庆裔虽然主力在蔚州城外，但派出小股骑兵截杀御驾，并非不可能。甚至……耶律余睹的人也有可能。
“传令，前军收缩，中军护卫辎重，后军警戒。弓弩手上弦，火器队准备。”他顿了顿，“放慢速度，午时前通过黑风岭即可。”
谨慎为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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巳时三刻，黑风岭中段。
山路在这里拐了个急弯，右侧是峭壁，左侧是深涧，路面仅容两车并行。三千人的队伍拉成长蛇，缓缓通过。
赵恒骑在马上，手一直按在剑柄上。太安静了——鸟叫声都没有，连风都停了。这种死寂，在战场上往往意味着……
“有埋伏！”前军突然示警！
几乎同时，峭壁上滚下巨石！轰隆巨响中，两辆辎重车被砸得粉碎，拉车的骡马惨嘶倒地。紧接着，箭雨从两侧山林倾泻而下！
“护驾！”
御前侍卫瞬间将赵恒围在中间，盾牌举起，叮叮当当的箭矢撞击声密如急雨。中军一片混乱，有士兵中箭倒地，战马惊嘶。
“不要乱！”赵恒拔剑高喊，“弓弩手，仰射压制！火器队，震天雷准备！”
训练有素的禁军迅速结阵。弩手向两侧山林抛射，虽然看不清目标，但密集的箭雨至少能迫使伏兵低头。火器队点燃震天雷，奋力向山林投掷——
轰！轰！轰！
爆炸声在山谷间回荡，硝烟弥漫。埋伏者的箭雨果然稀疏下来。
但危机并未解除。前方山路被巨石堵死，后路也被滚木截断，整支队伍被困在了这段险道上。
“陛下！”御前侍卫统领浑身是血地冲过来，“伏兵不少于三百人，装备精良，不是流寇！他们正在攀岩而下，要冲阵！”
赵恒心头一紧。三百精锐，在这种地形，足以吃掉他这三千人——如果慌乱的话。
“传令各队，以辎重车为掩体，结成圆阵。弓弩手居中，长枪手外围，刀盾手护两翼。”他迅速下令，“再传，点燃所有火把，扔到山林里！”
“陛下，现在是白天……”
“照做！”
命令下达。数百支火把点燃，奋力投向两侧山林。此时正值初夏，草木干燥，火把落地，迅速引燃灌木。浓烟滚滚，火势蔓延。
这一招果然奏效。埋伏者显然没料到宋军会放火烧山，不少身影被迫从藏身处跳出，暴露在弩箭射程内。
“放箭！”
弩箭齐发，十余名伏兵中箭滚落山涧。但更多的人从火海中冲出，顺着山势猛扑下来。这些人黑衣蒙面，兵器制式杂乱，有刀有枪有弓，但行动迅捷，配合默契，显然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悍卒。
“是女真人！”一个老兵惊呼，“看他们的辫子！”
赵恒定睛看去，果然有几个伏兵在厮杀中头巾脱落，露出脑后金钱鼠尾辫——这是女真人的标志发型。
完颜希尹已被擒，金国残部居然还能组织这样的精锐伏击？除非……他们早就计划好了，不管谈判成败，都要截杀御驾！
短兵相接。禁军结成的圆阵被冲得摇摇欲坠。黑衣人个个悍不畏死，以命换命，往往身中数刀还要扑上来撕咬。
赵恒被侍卫死死护在中心，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年轻士兵倒下。鲜血染红山路，惨叫声、兵刃撞击声、火焰燃烧声混成一片。
“陛下小心！”
一支冷箭破空而来，直射赵恒面门！侍卫统领猛扑上前，用身体挡住——
噗！
箭矢贯胸而过。统领闷哼一声，跪倒在地。
“李统领！”赵恒扶住他。
“陛下……快走……”统领口中涌出鲜血，“他们……目标是您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又有三支箭射来！两名侍卫中箭倒地。
赵恒拔剑格开一支箭，却被震得虎口发麻。这些箭力道极重，是强弓所发，射箭者必是神射手。
他抬头寻找箭手，却见前方峭壁上，一个黑衣箭手正搭箭瞄准——这次，箭簇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。
毒箭！
千钧一发之际——
“休伤吾主！”
一声暴喝从后方传来！紧接着，马蹄声如雷，一队骑兵从浓烟中杀出！当先一将，白须白发，铁甲染血，正是种师道！
“种帅！”禁军欢呼。
老将军一马当先，手中长槊横扫，三名黑衣伏兵被拦腰斩断！他身后两千铁骑如洪流般冲入战场，瞬间将伏兵阵型冲垮。
“陛下受惊了！”种师道冲到赵恒面前，翻身下马，单膝跪地，“老臣救驾来迟，罪该万死！”
“种帅请起。”赵恒扶起他，看向战场。
援军一到，战局立转。黑衣伏兵虽悍，但人数劣势，很快被分割包围。半个时辰后，战斗结束。清点战场：伏兵三百二十一人，全部战死，无一投降；禁军伤亡四百余人，辎重损失三成。
“好狠的兵。”种师道看着那些黑衣尸体，脸色凝重，“这种死战不退的劲头，只有女真最精锐的‘铁浮屠’亲军才有。但铁浮屠应该随完颜宗弼一起覆灭了……”
“除非，”赵恒缓缓道，“金国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底牌。”
他走到一具尸体旁，蹲下身，扯开黑衣。尸体胸口有个青色狼头刺青——这是女真完颜部死士的标记。
“搜身。”赵恒命令。
侍卫们仔细搜查每具尸体。大部分除了兵器和少量干粮，一无所有。但在一具看似头目的尸体怀中，搜出了一块腰牌。
腰牌青铜所铸，正面刻着女真文，背面……刻着一行汉字：
“大夏御前三等侍卫，李。”
大夏，是西夏的国号。
赵恒握着腰牌，手指收紧。种师道凑近一看，倒吸一口凉气：“西夏人？可这些明明是女真兵……”
“是西夏人训练的女真兵。”赵恒声音冰冷，“或者说，是西夏收留、训练的金国残部。李仁友……他比我们想象的，勾结得更深。”
怪不得这些伏兵战术精良却装备杂乱——他们是在西夏的支援下重组的女真部队，用的是西夏提供的汉式兵器，但保留着女真人的战法和凶悍。
“陛下，此事必须立刻告知皇后。”种师道急道，“若西夏真敢收留训练女真兵，那所谓的宋夏盟约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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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已经是一张废纸了。”赵恒将腰牌收进怀中，“但这也说明，李仁友狗急跳墙了。他不敢明着撕毁盟约，只能用这种阴招。一旦失败，夏主完全可以推说不知情，是李仁友个人行为。”
政治就是这么肮脏。
“那我们现在……”
“继续前进。”赵恒看向北方，“而且要走得更快。伏击失败，李仁友必然还有后手。我们要在他反应过来之前，赶到蔚州，见到耶律余睹，把完颜希尹的嘴撬开。”
他翻身上马，看着满山尸骸，看着那些年轻士兵的遗体被抬上担架，胸口堵得难受。
这些命，都要算在李仁友头上。
也要算在他这个皇帝的决策上。
“传令，”他声音沙哑，“阵亡将士，登记姓名籍贯，抚恤加倍。若有遗孤，朝廷养至成年。现在……出发。”
队伍重新整队，清理路障，继续北行。
只是这次，每个人脸上都多了层肃杀。
赵恒骑在马上，回头望了一眼来路。洛阳的方向，银川还在那里。她现在安全吗？李仁友既然敢伏击御驾，会不会也对洛阳下手？
这个念头让他背脊发寒。
“种帅。”他低声道，“派一队快马回洛阳，将腰牌之事密报皇后。让她……加强戒备。”
“是。”
快马向南驰去。赵恒望着马匹消失在山道尽头，心中默默祈祷。
这场战争，牵一发而动全身。而他下的每一步棋，都押上了太多人的命。
前方，蔚州城已隐约可见轮廓。
更前方，是更深的迷雾，和更多的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