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三年五月初五,成山头以东四十里,无名荒岛。
韩世忠是被鱼腥味熏醒的。睁开眼时,首先看到的是低矮的茅草屋顶,接着是透过破窗漏进的刺眼阳光。他试图起身,左肩传来撕裂般的剧痛——那里缠着厚厚的粗布,布上渗着暗红的血渍。
“别动。”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。
韩世忠艰难转头。茅屋门口蹲着个头发花白的老渔夫,正用石臼捣着什么草药,满屋都是苦涩的气味。老人赤着上身,皮肤被海风吹成古铜色,肋骨根根可见。
“这是……”韩世忠喉咙干得发痛。
“你命大。”老渔夫端着药碗过来,碗里是墨绿色的糊状物,“船沉了还能漂到岛上,肩膀挨了一箭没伤到骨头。喝吧,海芙蓉熬的,消炎。”
韩世忠就着老人的手喝了几口,苦得直皱眉。记忆碎片般涌回:镇海号被三艘霹雳船围攻,桅杆折断,甲板起火,他命令亲兵放下所有救生舢板让士兵先撤,自己最后跳海时,一支火箭擦过左肩……
“我的兵呢?”他抓住老人的手臂。
老渔夫沉默片刻:“这几天海上漂过来十七具尸体,我都捞起来埋了。活的……连你在内,救了五个。另外四个在隔壁屋躺着,两个重伤,估计熬不过今晚。”
韩世忠闭眼,指甲掐进掌心。五十艘战船,至少三千水兵,活下来的可能不到百人。这是他从军二十年来最惨重的败仗。
“老人家是……”他看向老渔夫。
“岛上就我一户,打渔为生。”老人简单道,“你们汉人的水师以前剿过海盗,救过我一船人。现在救你们,算是还情。”
韩世忠挣扎着坐起,左肩的伤口再次崩裂,血染红了粗布。老渔夫皱眉要按他躺下,被他抬手制止。
“今日初几了?”
“五月初五。”
韩世忠心中一紧。海战是五月初三,已经过去两天。这两天里,高庆裔的水师恐怕已经彻底控制了渤海湾,甚至可以南下威胁登州、莱州。
“老人家,这岛上有船吗?哪怕舢板也行。”
“有一艘小渔船,但只够坐三个人。”老渔夫看着他,“你想去哪?登州还是莱州?现在海上都是渤海人的船,挂黑旗,见了汉人就抓。”
韩世忠心往下沉。高庆裔动作这么快?
“那……平州方向呢?”
“平州?”老渔夫摇头,“更去不得。三天前,滦河口那边火光冲天,听说是汉人水师偷袭了平州盐场。现在渤海人疯了似的搜海,凡是可疑船只一律击沉。”
偷袭平州?韩世忠愣住。他出发前确实计划过奇袭平州,但遭遇风暴后船队分散,主力都在莱州湾方向。是谁执行了平州偷袭?
除非……是分出去的那十艘快船?可他们只有五百人,怎么可能攻下重兵把守的盐场?
无数疑问涌上心头。但此刻最重要的是把海战结果和海上局势传回洛阳。
“老人家,求你件事。”韩世忠从怀中摸出一块铜牌——正面“靖康通宝”,背面刻着“韩”字,“这是信物。你驾船往南,到登州海岸,找任何一个盐场或渔村,把这块牌子交给管事的人,就说‘镇海号韩世忠还活着’。他们会给你赏钱,至少一百贯。”
老渔夫接过铜牌,在手里掂了掂,忽然笑了:“一百贯?够买一百亩地了。但我一个老头子,要地做什么?”
“那你要什么?”
“我要你们汉人的水师,把渤海人的船赶出这片海。”老渔夫眼中闪过刻骨的恨意,“我儿子、儿媳,去年出海打渔,被渤海人抓了,说他们‘通宋’。儿子被砍了头扔海里,儿媳……到现在没消息。”
韩世忠沉默,许久才道:“我答应你。只要我韩世忠活着一天,必荡平渤海水师,为你家人报仇。”
“一言为定。”老渔夫收起铜牌,起身往外走,“今晚涨潮时我出海,顺利的话,明早能到登州。你在这等着,别乱动,伤口再崩开,神仙也救不了。”
茅门关上,屋里重归寂静。韩世忠靠在墙上,听着屋外海浪拍岸的声音,一遍遍在脑中复盘那场海战。
霹雳船……金国工匠仿制的炮船,射程不如宋军的震天雷,但数量多,齐射时火力覆盖极大。而且高庆裔显然研究过宋军水师战术,专门用快船引诱,再用炮船围歼。
这不是偶然遭遇,是精心设计的伏击。
那么问题来了:高庆裔怎么知道韩世忠船队的准确航线?风暴后的位置、转向滦河口的决定——这些连韩世忠自己都是临时起意,敌人却能提前设伏。
除非……船队里有内鬼。
这个念头让韩世忠浑身发冷。水师将领大多是当年江南剿匪时的旧部,出生入死多年。会是谁?
他一个个回忆那些面孔:副将张顺,跟了他十五年;舵手陈三,东京保卫战时就一起守城;各船船长老赵、老钱、小孙……
“韩侯。”虚弱的声音从隔壁传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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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世忠撑着墙走到隔壁。更小的茅屋里躺着四个伤兵,其中两个已经没了呼吸,另外两个——一个少了条腿,一个胸口裹着渗血的布,正是张顺。
“你醒了……”韩世忠蹲下身。
张顺嘴唇干裂,眼神涣散:“侯爷……船队里有……叛徒……霹雳船出现时,我看见……看见三号船的旗语……不对劲……”
“哪艘三号船?”
“陈三的……舵船……”张顺每说一个字都喘得厉害,“他打旗语说……东北方向安全……可霹雳船就是从东北来的……”
陈三?那个跟了他十年的老舵手?
韩世忠想起海战前夜,陈三确实说过“寅时前东南风利于北上”。但后来风向骤变,船队转向时,陈三主动要求去探查东北航线……
“他还活着吗?”韩世忠急问。
张顺摇头:“镇海号沉时……我看见他上了渤海人的船……”
叛徒实锤了。韩世忠一拳砸在地上。十年的兄弟,东京焚城时一起从火海里背出十几个百姓,滝口陉断后时一起殿后阻击金兵——这样的人,为什么会叛?
“侯爷……”张顺抓住他的手,用尽最后力气,“别信……别信任何人……回洛阳……告诉陛下……水师要……要清洗……”
手松开了。
韩世忠跪在茅屋里,看着张顺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,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碎裂。海风从破窗灌进来,带着咸腥和死亡的气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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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天午时,洛阳皇城,枢密院。
海战失利的详细战报终于送达。当“自损过半”“韩世忠生死不明”“发现金国仿制霹雳船”这些字眼被念出时,殿内死寂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声音。
吕颐浩手里的算盘啪嗒掉在地上,珠子散了一地。这个精于算计的户部侍郎,此刻脸色惨白如纸。
“消息……封锁了吗?”李纲声音发颤。
“登州、莱州已经传开了。”赵士程垂首,“海战那天,沿岸不少渔民目睹。现在市井流言四起,说朝廷水师全军覆没,高庆裔即将跨海南下……”
恐慌会像瘟疫一样蔓延。赵恒很清楚这一点。他站在沙盘前,看着渤海湾那片小小的蓝色区域,那里现在插上了一面黑色的敌旗。
“战争债券。”他开口,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,“市价跌了多少?”
吕颐浩深吸一口气:“今日早市,一贯面额的债券,有人六折抛售。到午时,已跌到五折。债司门外挤满了要求提前兑付的人,衙役快拦不住了。”
五折。也就是说,百姓相信朝廷有至少五成的概率会输掉这场战争——甚至亡国。
“开内库。”赵恒道,“朕的私蓄,还有皇后典当首饰的钱,全部拿出来,按面额全额收购债券。有多少收多少。”
“陛下不可!”李纲惊呼,“内库是最后的本钱,万一……”
“没有万一。”赵恒看向银川。银川起身,从袖中取出一份清单:“臣妾已清点过,内库现存金三千两,银五万两,珠宝玉器估值约八万贯。另,臣妾的嫁妆里还有西夏陪嫁的羊脂玉璧一对,可值两万贯。合计约十五万贯,应可收购三十万贯面额的债券。”
十五万贯实钱,收购三十万贯债券——这是用皇家的信用,硬托市价。
“还不够。”赵恒转向赵士程,“你去告诉洛阳各大商号,凡此时以面额七折以上价格收购债券并持有至年底者,明年朝廷重开丝绸之路时,优先给予茶马专卖权。”
商业利益绑定。商人们逐利,但也懂长线投资。丝绸之路的贸易权,足以让一些有远见的商人赌一把。
“那……若他们不信朝廷能赢呢?”赵士程问出最残酷的问题。
赵恒走到殿门边,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:“那就让他们看看,朝廷怎么赢。”
他转身,一连串命令脱口而出:
“第一,将岳云擒获完颜希尹、耶律余睹归顺的消息,立刻传遍全城。要详细,要生动,要让说书人编成段子,在茶楼酒肆日夜宣讲。”
“第二,以朕的名义发‘告天下将士书’,明言北伐决心不变,凡此时从军者,赏双倍安家费;凡购债券者,战后凭债券可优先赎买收复的官田。”
“第三,开放武学观摩,允许百姓参观新式军械演练。尤其是连环弩、改良火药,要当众演示——要让所有人看见,朝廷有他们没见过的新武器。”
“第四……”赵恒顿了顿,“准备朕的御驾。五日后,朕要亲赴蔚州前线。”
“陛下不可!”众臣齐声劝阻。
“必须去。”赵恒目光扫过每个人,“耶律余睹押送完颜希尹来洛,朕若在洛阳见他,显得朝廷弱势。朕去蔚州,在种师道大军护卫下见他,既是威慑,也是告诉天下——朝廷的皇帝,敢上前线。”
银川欲言又止,最终只轻轻点头。
“还有一事。”赵恒最后道,“传令工部火器坊,集中所有工匠,暂停一切新武器研发,全力生产两样东西:一是防霹雳船的‘铁网罩’——用铁索编网,挂在船侧,专防抛射火药包;二是‘水底龙王炮’,用密封木桶装火药,设延时引信,漂到敌船下炸船底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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技术反制。你有的,我要破解;你没有的,我要造出来。
命令一道道发出,枢密院重新忙碌起来。赵恒走到银川身边,低声道:“朕去前线,洛阳就交给你了。债券的事,你全权处置。”
银川握住他的手:“陛下放心。臣妾在,洛阳就在。”
两人对视,千言万语都在眼中。
这时,殿外忽然传来欢呼声。一个内侍连滚爬爬冲进来,声音激动得变调:
“陛下!登州急报!韩侯找到了!还活着!被渔民救起,现已安全抵达登州城!”
悬着的心,终于落下一半。
韩世忠还活着,水师的魂就还在。
赵恒长舒一口气,但紧接着问:“伤亡统计呢?”
内侍的笑容僵住:“镇海号以下,沉没战船二十八艘,伤亡将士……两千四百余人。俘虏……无。”
无俘虏。意味着落水的士兵,要么被救起,要么……都死在海里了。
殿内的喜悦瞬间被沉重的现实冲散。两千四百条命,换来了什么?一场惨败,一个教训,还有……
“韩侯密报。”内侍呈上一封蜡封的信,“他说,水师有内鬼,已查明是舵手陈三叛变。另外,他确认平州盐场三日前确实遭袭,但并非我水师所为——袭击者身份不明,打着宋军旗号,却未与登州方面联络。”
又一个谜团。
赵恒拆开密信,韩世忠的字迹潦草,显然是用受伤的手写的。除了汇报内鬼和神秘袭击者,信末还有一句:
“陛下,此战虽败,然臣观渤海水师战法,已窥其脉络。若给臣三月时间,重建水师,必雪此耻。唯请陛下务必彻查——内鬼恐不止陈三一人。”
内鬼不止一人。
赵恒烧掉密信,看着灰烬飘落。
这盘棋,对手下的暗子,比他想象的更多。
窗外,阴云压城,暴雨将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