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三年四月三十,子时三刻,莱州湾外三十里。
韩世忠站在剧烈摇晃的船楼上,咸涩的海水混着雨水劈头盖脸砸来。船队陷入了一场预料之外的春季风暴——东南风骤转为狂暴的东北风,风力之大,连海鹘船这样的千料大船都被吹得桅杆嘎吱作响。
“侯爷!不能再前进了!”老舵手陈三双手死死把着舵轮,脸上青筋暴起,“这风邪门,再往前就是暗礁区!”
韩世忠抹去脸上的水,透过千里镜看向西南方向。那里本该是莱州盐场的海岸线,此刻却只有漆黑一片,间或有闪电撕开夜幕时,才能隐约看到陆地的轮廓。
距离接到登州急报已过去整整两日。逆风航行,船队拼尽全力也只走了平日一半的航程。而这两日里,登州方向再没有新的消息传来——这比坏消息更可怕。
“派出去的哨船呢?”他吼道。
“还没回来!”副将张顺抓着缆绳稳住身形,“侯爷,这风浪,哨船怕是凶多吉少!”
韩世忠一拳砸在船楼上。盐场失守意味着什么,他太清楚了。大宋岁入,盐税独占其半。莱州盐场是北方最大的盐场之一,年产盐超过五十万石,供应河北、京畿乃至部分云朔地区。若真被高庆裔端了,朝廷财政立刻就会见底。
更可怕的是人心——盐工三千被掳,这消息一旦传开,沿海其他盐场必然恐慌。若再引发盐价暴涨、百姓抢盐……
“侯爷!”了望哨突然嘶声大喊,“左前方!有船影!”
所有人心头一紧。韩世忠举起千里镜,在波涛间艰难寻找。闪电再次亮起时,他终于看清——那不是战船,而是一艘破损的舢板,船上似乎有人影在挥舞火把。
“靠过去!救人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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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个时辰后,舢板上的幸存者被救上主船。一共五人,个个浑身湿透,面如死灰。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,左臂绑着渗血的布条,一上船就跪倒在地:“韩侯!末将莱州盐场巡检刘大锤,盐场……没了!”
韩世忠将他扶起:“慢慢说,怎么回事?”
刘大锤声音发颤:“四月廿八凌晨,天还没亮,海面上突然出现上百艘船!不是高庆裔的渤海船,是……是江南样式的海船,挂着黑旗,船头包铁,直接冲滩登陆!守盐场的五百厢军根本没防备,半个时辰就被冲垮了。”
“江南船?”张顺惊呼,“难道是秦熺那厮……”
“不是秦熺。”刘大锤摇头,“俘虏我们的,说的是地道的登州话。但他们用的兵器、战法,又确实像南边水师的套路。而且……”他压低声音,“他们抢盐不杀人,把我们三千盐工赶到海边,挨个问话,专挑会煮盐、会看卤水的老盐工。”
韩世忠瞳孔骤缩:“他们抓走了多少?”
“至少两百老手。”刘大锤惨笑,“剩下的,当场杀了十几个反抗的,其他的都关在盐仓里。我是趁夜里看守松懈,带几个兄弟偷了条破船逃出来的。侯爷,他们不是要抢盐,是要抢人——抢会制盐的工匠!”
船舱里一片死寂。
抢工匠,意味着高庆裔——或者说他背后的完颜希尹——不是做一锤子买卖。他们要的,是在辽东重建盐场,彻底断了宋朝北方盐路!
“好毒的计。”韩世忠牙关紧咬,“陆上围云朔,海上断盐路。这是要逼朝廷在饿死和战死之间选一条。”
陈三忽然开口:“侯爷,如果他们是廿八凌晨登陆,那现在已过去两日两夜。按这进度,盐工应该已经装上船,随时可能启航往辽东。”
“追不上了。”张顺颓然,“这逆风,我们到莱州至少要明日晌午。他们若今夜趁风启航,顺风往北,一日就能进渤海深处……”
“不追盐船。”韩世忠突然转身,眼中寒光一闪,“我们去打平州。”
“什么?”众人皆惊。
“高庆裔水师主力在莱州,平州沿海必定空虚。”韩世忠走到海图前,手指重重点在滦河口,“他抢我盐工,我就掏他老巢!传令全队,调转航向,趁着东北风,直扑滦河口盐场!”
“可陛下旨意是袭扰牵制……”
“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。”韩世忠一字一顿,“现在回救莱州已经晚了。但如果我们端了平州盐场,抓了他的盐工家人,你说,高庆裔抢走的那两百盐工,还会乖乖给他煮盐吗?”
兵法,攻心为上。
船楼外,风暴渐息。东北风依旧呼啸,但此刻,这风却成了送他们北上的助力。
韩世忠望着漆黑的海面,心中默念:陛下,这一把,臣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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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夜,洛阳皇城,枢密院。
急报在寅时初刻送达,整个皇城瞬间惊醒。
“莱州盐场失守,三千盐工被掳,其中两百老手被专门挑出带走。”赵士程念完战报,声音干涩,“登州观察使王璞已自刎谢罪,遗书说……无颜见陛下,唯以死明志。”
殿内烛火摇曳,映着每一张铁青的脸。
李纲双手颤抖,几乎握不住茶盏:“盐税……今年盐税已收三成,剩下七成全指望莱州和淮浙。莱州这一失,北方盐路断绝,盐价三日之内必暴涨。百姓吃不起盐,是要出乱子的。”
“不止盐税。”吕颐浩摊开账册,手指划过一串数字,“去岁国债四十万贯,今年计划再发三十万贯,全以盐税为抵押。盐场一丢,国债信用立崩。届时债主挤兑,市面钱荒,物价飞涨……”
经济崩溃。这个词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。
赵恒坐在御座上,听着臣子们一项项列出的危机,反而异常平静。穿越三年,他经历过东京焚城、滝口陉血战、长安刺杀,早已明白——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。
“盐工家人安抚了么?”他开口,声音平稳。
李纲一怔:“已令登州官府抚恤,每户发抚恤银十两,粮两石……”
“不够。”赵恒打断,“盐工世代煮盐,是技术工匠,不是普通民夫。传旨:凡莱州盐场被掳盐工之家,免赋三年,子弟可入各地官学,费用朝廷承担。若盐工能逃回或日后被救回,朝廷赏田五十亩,授‘忠勇盐工’衔,岁俸等同九品官。”
殿内众人面面相觑。这赏赐太重了。
“陛下,此例一开,日后战事若再有工匠被掳……”赵士程欲言又止。
“就是要开这个例。”赵恒站起身,走到殿中,“工匠是什么?是国本。会煮盐的,能让百姓吃上盐;会打铁的,能造兵甲;会造弩的,能守疆土。以前朝廷只重士农,轻工商匠户,这是错的。从今日起,凡技术工匠,一律登记造册,按技定等,享免税、子弟入学之权。战时若被俘,家人朝廷养;若宁死不屈,追封烈士;若被迫效力敌国后反正归来,既往不咎,加倍抚恤。”
他看向银川皇后。银川微微点头——西夏就是靠重视工匠,才在夹缝中立足百年。
“可钱从哪来?”吕颐浩苦笑,“抚恤要钱,免赋要钱,赏田要钱……”
“国债。”赵恒吐出两个字。
“陛下,盐场已失,国债信用……”
“所以朕要发一种新债。”赵恒走回御案,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,“战争债券。”
他详细解释:不叫国债,叫“靖康北伐债”,专款专用,只用于北伐军费。债券面额分一贯、十贯、百贯三等,年息两分,以战后收复的燕云十六州土地、盐铁矿产为抵押。百姓购买,既是投资,也是报国。
“可若北伐失败……”李纲声音发颤。
“那就大宋亡国,债券成废纸。”赵恒说得斩钉截铁,“朕把话放在这里——此战,要么收复燕云,要么朕死在北疆。没有第三条路。”
殿内死寂。这话太重,重到无人敢接。
许久,种师道留守洛阳的副将王渊出列,单膝跪地:“末将愿为先锋,万死不辞!”
紧接着,韩世忠留在枢密院的参军、李纲、赵士程……一个接一个跪倒。
银川皇后也起身,走到御案旁,提笔在一张空白债券上写下“壹佰贯”,然后按上自己的凤印:“臣妾以皇后私蓄,购第一张债券。”
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。当夜,洛阳城中连夜刻版印刷债券。次日清晨,皇榜贴出时,后面还附着一张皇后亲购债券的拓印。
消息像野火般传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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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初一,辰时,洛阳南市。
国债司衙门刚开门,外面已排起长队。有商人,有士子,有普通百姓,甚至还有拄着拐杖的老兵。
“俺买十贯!”一个缺了只耳朵的老兵挤出人群,将布包里的铜钱倒上柜台,“当年跟种帅守太原,没守住。这回,说啥也得帮朝廷把燕云打回来!”
“我买五十贯。”一个绸缎商递上银票,“生意人不懂打仗,就懂算账——朝廷若真能收复燕云,开通商路,这五十贯将来能变五百贯。”
“我买一贯……”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颤巍巍摸出几个铜板,“俺儿子在云朔当兵,这钱,就当给儿子积福……”
柜台后,吕颐浩亲自记账,眼眶发热。
至午时,初步统计已募得八万七千贯。这个数字还在增长。
皇城角楼上,赵恒和银川并肩而立,望着南市方向的人潮。
“陛下看到了么?”银川轻声道,“民心可用。”
赵恒点头,却想起另一件事:“你那一百贯私蓄,怕是掏空了嫁妆吧?”
银川微微一笑:“臣妾还有件值钱东西——母妃给的翡翠头面,已托人送去当铺了。估摸着,还能再买一百贯。”
“皇后……”
“陛下不必多说。”银川望着北方,“臣妾既嫁为大宋皇后,便与大宋同命。此战若胜,燕云收复,万民归心;若败……”她转头,眼中澄澈,“臣妾陪陛下走最后一程便是。”
赵恒握紧她的手,久久无言。
这时,赵士程匆匆登上角楼,脸色凝重:“陛下,北线密报——岳云小队失踪了。”
“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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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三日前,岳云率十二骑深入蔚州以北侦察,约定每日派一人回传消息。但连续两日,信使未归。种帅已派人搜寻,至今未见踪迹。”赵士程顿了顿,“而且,高庆裔主力昨日突然停止前进,在蔚州东北四十里扎营,不再攻城。”
停止前进?在这个节骨眼上?
赵恒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。岳云那孩子机敏果敢,若非遇到大变故,绝不会断了联络。而高庆裔的异常举动,更像是在……等待什么。
“传令种师道。”赵恒声音冷下来,“加强戒备,没有朕的手谕,一兵一卒不得进入蔚州城。还有,派人告诉耶律余睹——朝廷的五千石粮草已从太原起运,但运粮队会停在燕子坞。他若想要粮,自己出城来取。”
试探,已经到了必须摊牌的边缘。
赵士程领命退下。角楼上又只剩两人。
“陛下在怀疑耶律余睹?”银川问。
“朕怀疑所有人。”赵恒望着远山,“在这盘棋上,每个人都是棋子,也都想当棋手。而真正的棋手……”他看向东北方向,那是金国上京的位置,“恐怕还在暗处看着我们厮杀。”
风起,城头“宋”字大旗猎猎作响。
旗下一队新征的士兵正列队走过,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,脸上还带着稚气,眼神却坚毅。他们唱着新编的军歌,歌词简单粗粝:
“焚东京,守家国。血滝口,不退缩。复云朔,望燕云。好男儿,当执戈——”
歌声渐远,融入五月的风里。
赵恒知道,真正的暴风雨,就要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