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三年五月初二，蔚州以北七十里，野狼沟。
岳云从昏迷中醒来时，首先感受到的是彻骨的寒意，接着是手腕和脚踝被粗糙麻绳勒破的刺痛。四周一片漆黑，只有头顶石缝漏下几缕微光，勉强能看出这是个天然岩洞。
记忆碎片般涌回：三天前，他们小队在侦察高庆裔侧翼时，遭遇了一队伪装成渤海骑兵的契丹兵。不，不是遭遇——是埋伏。对方明显知道他们的路线，在狭窄的山谷两头堵死，箭矢只射马不射人，显然是活捉。
“醒了？”身旁传来耶律阿保沙哑的声音。
岳云艰难转头。岩洞里横七竖八躺着十二个人，正是他的整支小队。每个人都被五花大绑，武器、干粮、地图全被搜走。契丹人拓跋宏额角有血痂，汉族学生陈到蜷缩着，左腿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——断了。
“谁干的？”岳云压低声音，试图用牙齿去够腕间的绳结。
“耶律余睹的人。”耶律阿保的声音里透着苦涩，“领队的是他亲卫队长耶律铁骨，我认得那张脸。他们把我们打晕，装进麻袋运到这里，一路上换了三次马车，至少走了两天。”
两天。岳云心中一沉。这意味着他们现在的位置，可能已经不在蔚州境内，甚至出了宋军控制范围。
“为什么？”陈到忍着痛问，“耶律余睹不是受了朝廷册封吗？抓我们，等于向陛下宣战。”
“除非……”拓跋宏突然开口，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党项少年，此刻眼神锐利，“他根本就没打算真心归顺。”
岩洞里陷入沉默。只有洞顶水滴落下的滴答声，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。
岳云强迫自己冷静。他是队长，父亲是岳飞，陛下亲口说过“岳家儿郎，当为国之砥柱”。不能慌。
“清点人数，检查伤势。”他低声道，“阿保，你能动吗？”
耶律阿保挪动身体，靠着岩壁坐起：“手腕和脚踝的绳子太紧，挣不开。但他们没搜我靴子——左边靴底夹层，有片剃刀。”
希望的火苗一闪。岳云环顾四周，洞口方向隐约有说话声。守卫应该不多，但肯定有。
“等天黑。”他用气声说，“阿保，把靴子脱给我，我背对着你能拿到剃刀。其他人，装昏迷，保存体力。”
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逝。不知过了多久，洞顶漏下的光渐渐暗淡。守卫的交谈声从洞口传来，是契丹语，夹杂着汉话词汇。
“……大王真要和宋人翻脸？种师道的一万大军可就在燕子坞。”
“你懂什么。高庆裔那边派人来了，开出的价码比宋人高——割让蔚州以北三县，外加十万贯岁币，帮大王打回辽东老家。”
“那这些宋兵崽子……”
“先关着。大王说了，若是和高庆裔谈成了，这些人就是投名状；若是谈崩了，还能还给宋人说是误会。”
岳云心头剧震。耶律余睹果然在骑墙！而且不是简单的摇摆，是在同时与宋、金谈判，待价而沽！
脚步声靠近。两个契丹守卫举着火把走进岩洞，挨个踢了踢地上的“俘虏”。岳云闭眼装昏，感觉到火把的热气烤在脸上。
“都没醒？”一个守卫嘟囔，“耶律铁骨队长下手也太重了。”
“这些武学生都是宝贝，打坏了不值钱。”另一个守卫蹲下身，用手探岳云的鼻息，“啧，这个汉人小子长得倒是周正，听说他爹是宋军大将……”
话没说完。
岳云猛地睁眼，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挣脱，右手闪电般探出，夺过守卫腰间的短刀！寒光一闪，刀锋抵在守卫喉间。
另一个守卫惊骇欲呼，却被突然暴起的耶律阿保从背后勒住脖子，咔嚓一声闷响，软倒在地。
“你……”被制住的守卫浑身发抖。
“别动。”岳云声音冰冷，“我问，你答。多说一个字，少说一个字，都是死。”
一炷香后，岩洞外的五名守卫全部被解决。十二个少年互相解开绳索，聚集在洞口。从俘虏口中逼问出的情报，让每个人脸色都很难看。
耶律余睹确实在与高庆裔谈判，地点就在野狼沟以北二十里的黑山堡。谈判已经进行了两天，据说高庆裔派来的使者是完颜希尹的亲信——那个长安刺杀的主谋，竟然就在附近！
“更糟的是，”耶律阿保脸色苍白，“守卫说，西夏那边也有动静。李仁友派了一支部队到夏宋边境，名义上是‘演习’，实则……是在等北线战局结果。若是耶律余睹倒向金国，西夏很可能趁机出兵，瓜分关中。”
三面围杀。岳云感到呼吸困难。陛下在洛阳，恐怕还以为只是北线一隅之战，却不知金国残余、契丹军阀、西夏鹰派已经暗中勾连，织成了一张要勒死大宋的网。
“我们必须把消息送出去。”陈到忍着腿痛，“但这里离燕子坞至少一百五十里，沿途都是耶律余睹的关卡……”
“不走陆路。”岳云看向洞外漆黑的夜空，“还记得训练时教的吗？遇到围困，最不可能的方向，往往最安全。”
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——北边。那是高庆裔和耶律余睹谈判的黑山堡方向。
“你要去黑山堡？”拓跋宏瞪大眼睛，“那是自投罗网！”
“正因为是自投罗网，他们才想不到。”岳云捡起守卫的弓箭和皮甲，“而且，只有亲眼看到谈判，拿到真凭实据，陛下和种帅才会信。否则空口无凭，耶律余睹完全可以推说是金国离间计。”
“可我们只有十二个人……”
“十二个武学二期最优等的学生。”岳云打断他，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，“陛下说过，武学生不是只会冲锋的莽夫，是会用脑子打仗的军官。现在，就是用脑子的时候。”
他迅速分配任务：耶律阿保和拓跋宏随他去黑山堡，因为两人通契丹语和党项语，可以伪装。陈到腿伤不便，带其余七人向南突围，设法联系上云朔地区的“山河会”义军——那是陛下三年前借槐庭网络组建的河北义军组织，信物是刻痕铜牌，岳云出发前种师道给过他一块。
“见到义军首领，就说‘靖康三年春，滝口陉断崖下的血还没干’。”岳云将铜牌交给陈到，“这是接头暗号。然后让他们分两路：一路去燕子坞报信，一路来黑山堡接应。”
“接应？”陈到抓住他的手臂，“你们要去黑山堡做什么？”
岳云沉默片刻，吐出两个字：
“抓人。”
“抓谁？”
“高庆裔的使者，最好是完颜希尹本人。”岳云眼神如刀，“只有抓到足够分量的人证，才能撕破耶律余睹的伪装，逼他必须选一边站。”
疯狂的计划。但在这个绝境里，疯狂也许是唯一的生路。
子夜时分，两队人在野狼沟口分开。陈到九人向南潜入山林，岳云带着耶律阿保、拓跋宏换上契丹守卫的皮甲，抹黑脸，向北而行。
山路崎岖。走了约莫两个时辰，前方山谷中果然出现城堡的轮廓——黑山堡，前朝修建的军事要塞，如今成了谈判的密会点。
城堡灯火通明，守卫森严。三人潜伏在山坡树丛中，观察了半个时辰，摸清了哨位轮换的规律。
“正门进不去。”耶律阿保低声道，“但东侧墙根有处排水渠，我小时候跟父亲来过这里打猎，记得那渠口能容一人通过。”
“走。”
三人借着夜色掩护，如狸猫般潜到东墙下。排水渠果然还在，铁栅栏早已锈蚀，拓跋宏用短刀撬了几下，栅栏应声而开。
渠内恶臭扑鼻，污水没过小腿。三人屏息前行，约三十步后，头顶出现光亮——是城堡内院的排水口。
岳云小心探出头。眼前是个四方院落，正房灯火通明，窗纸上映出几个人影。一个粗豪的声音正用契丹语说着：
“……大王要想清楚。宋人能给什么？空头官衔，还要你交出实权。我们大金能给的是实打实的土地、钱财，还能帮你打回辽东，重建契丹国！”
另一个声音响起，是耶律余睹：“使者说得轻巧。高庆裔将军如今自身难保，宋军韩世忠的水师已到渤海，随时可能登陆平州。到时候你们后院起火，还有余力助我？”
“韩世忠？”那使者大笑，“大王还不知道吧？韩世忠的船队昨日在莱州湾遭遇风暴，至少损了三成战船。就算他能赶到平州，也是强弩之末。况且……”
使者压低声音，后面的话听不清了。
岳云心中焦急。正要再靠近些，院门突然打开，一队契丹亲兵簇拥着一个披斗篷的人走进来。那人摘下兜帽的瞬间，岳云几乎要惊呼出声——
完颜希尹！
那个长安刺杀的主谋，金国最后的智囊，竟然亲自来了！
完颜希尹与耶律余睹显然很熟，两人相视一笑，并肩走进正房。房门关闭前，岳云隐约听到一句：
“……西夏李仁友那边，我已经安排好了。只要大王点头，三路齐发，赵构那小儿……”
后面的话被关门声切断。
岳云缩回排水渠，心脏狂跳。三路齐发——金国残余、耶律余睹、西夏李仁友，这果然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围杀之局！
“必须抓住完颜希尹。”他咬牙道，“只有他，能让这三方的阴谋全部暴露。”
“怎么抓？”拓跋宏苦笑，“这里至少有两百守卫，我们只有三人。”
岳云看向城堡角落的厨房方向，那里堆着柴垛。一个疯狂的计划在脑中成型。
“放火。”他说，“制造混乱，趁乱抓人。阿保，你去马厩，把所有马匹都惊散。拓跋，你去粮仓点火。我去正房附近等着，火起之后，完颜希尹一定会往外逃。”
“太冒险了！”
“还有更好的办法吗？”岳云看着两个同伴，“陛下在等我们的消息，种帅在等，韩侯在海上拼命，朝廷发了战争债券，百姓把棺材本都掏出来了……我们如果空手回去，对不起任何人。”
耶律阿保和拓跋宏对视一眼，重重点头。
一刻钟后，黑山堡骤然陷入混乱。
马厩方向传来战马惊嘶，数十匹受惊的马匹冲出围栏，在城堡内横冲直撞。紧接着，粮仓方向火光冲天，浓烟滚滚。
“走水了！走水了！”
守卫们仓促救火，城堡乱成一团。正房门打开，耶律余睹和完颜希尹在亲兵护卫下冲出，正要往安全处撤离——
一支弩箭破空而来，正中完颜希尹身侧亲兵的咽喉！紧接着第二箭、第三箭，三个亲兵接连倒地。
“有刺客！”
混乱中，岳云从屋顶一跃而下，短刀直取完颜希尹！耶律余睹的亲兵队长耶律铁骨拔刀格挡，金铁交鸣，火星四溅。
“是你？！”耶律铁骨认出岳云，惊怒交加。
完颜希尹趁乱想逃，却被从侧面冲来的耶律阿保扑倒。两人滚作一团，拓跋宏箭步上前，刀锋抵住完颜希尹的后心。
“都别动！”岳云大吼，“谁敢动，金国枢密使立刻没命！”
全场死寂。耶律余睹脸色铁青，看着被制住的完颜希尹，又看看岳云，眼神变幻不定。
火光照亮夜空，映着少年染血的脸。
二十步外，马蹄声如雷，陈到带着山河会义军终于赶到。百余名衣衫褴褛但眼神凶悍的汉子，将城堡团团围住。
“耶律节度使。”岳云一字一顿，“现在，该你选边了。”
耶律余睹的手，缓缓按向刀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