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三年四月廿八,渤海湾,月黑风高。
韩世忠站在海鹘船的船楼上,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,吹得斗篷猎猎作响。身后,五十艘战船在夜色中排成雁行,只挂最低限度的桅灯,像一群悄无声息的海兽。
“侯爷,风向转了。”老舵手陈三凑近低语,“寅时前会是东南风,利于北上。”
韩世忠点头,目光却盯着东北方向漆黑的海平面。那里应该是滦河口,高庆裔从平州运粮的命脉。陛下给的命令很明确:袭扰,制造恐慌,让高庆裔不得不分兵回防。
但具体怎么打,全凭他自己判断。
“各船火器备妥了?”他问。
“备妥了。”副将张顺答道,“每船配震天雷二十枚,火药箭五十支,火铳队十人。不过侯爷,这新式火铳准头实在……上次试射,三十步外能中靶的不到一半。”
“不要准头。”韩世忠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铁罐——这是武学火器坊最新试制的“毒烟雷”,罐内填火药掺辣椒粉、砒霜末,点燃后炸开,烟雾刺眼呛喉。“我们要的是动静,是让渤海人以为朝廷水师要登陆抄家。”
他想起离京前陛下的交代:“韩卿,此战不求歼敌多少,只求两个字——疑兵。要让高庆裔觉得,大宋水师随时可能出现在他老家任何一个滩头。”
疑兵。韩世忠咀嚼着这个词。他半生水战,讲究的是看准时机一击毙命,这种虚虚实实的打法,倒是新鲜。
“侯爷!”了望哨突然压低声音,“左舷三里,有灯火!”
所有人心头一紧。韩世忠举起单筒千里镜——这是从番商手里重金购来的稀罕物,镜筒由水晶磨制,夜间能望出五里。镜中,三艘帆船的轮廓隐约可见,船型宽胖,吃水深,显然是货船。
“粮船。”张顺舔了舔嘴唇,“看航向是从辽东往滦河口去。”
韩世忠迅速盘算。打,还是不打?打,可能暴露行踪;不打,放过眼前这块肥肉……
“打。”他放下千里镜,“但换种打法。张顺,你带十艘快船,挂海盗旗,从东南方向接舷。记住,只抢粮,不杀人,抢完放火烧船。要让他们以为真是海盗干的。”
“得令!”
十艘海鳅船如离弦之箭驶出船队,船头迅速挂起黑底白骷髅旗。这是江南剿匪时缴获的真海盗旗,此刻倒派上用场。
韩世忠继续观察。三艘粮船显然发现了逼近的“海盗”,开始转向加速,但货船笨重,哪跑得过专为追击设计的海鳅船。不到一刻钟,第一艘货船已被接舷,喊杀声隐约传来。
“第二艘要跑。”陈三提醒。
“跑不了。”韩世忠冷笑,“传令,三号、五号床弩船前出,射帆。”
两艘中型战船驶出队列,船首的改良床弩缓缓抬起——这是将陆用床弩缩小改造的水战版本,射程两百步,专破船帆。弩手调整角度,点燃弩箭前端的油布。
“放!”
嗡——
两支火箭撕裂夜幕,准确钉入第二艘粮船的主帆。涂了鱼油的帆布瞬间燃起,火光映红海面。粮船大乱,水手们慌忙救火,速度骤减。
“够了。”韩世忠抬手,“发信号,让张顺撤。粮抢多少算多少,半刻钟内必须脱离。”
号角声短促响起。正在抢劫的海鳅船队闻讯,水手们将最后几袋粮食抛过船舷,点燃货船货舱,迅速撤出。三艘粮船两艘起火,一艘瘫痪,在海上无助漂荡。
“侯爷,为何不都烧了?”张顺跳回主船,不解地问,“留一艘活口,他们会去报信……”
“就是要他们报信。”韩世忠望着远方的火光,“但报什么信,得我们说了算。陈三,放舢板。”
一艘小舢板放下,载着三名水手划向那艘未起火的粮船。水手登船后,迅速控制住残存的船员,然后——开始撒传单。
这是出发前在洛阳紧急印制的,渤海文字书写,内容大致是:“大宋水师十万已至辽东,凡弃暗投明者,免死授田。高庆裔叛逆,天兵伐之,降者不杀。”
“还要留这个。”韩世忠将一枚特制铜钱交给亲兵,“放在他们船长怀里。”
铜钱正面是“靖康通宝”,背面却刻着一行小字:“滦河口见。”
做完这一切,舢板撤回。韩世忠的船队调转航向,借着东南风,迅速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。
“侯爷妙计!”张顺恍然大悟,“这一来,高庆裔收到的消息就是:宋军水师已到辽东,还约他在滦河口决战。他必疑神疑鬼,非分兵回防不可!”
韩世忠却无喜色,反而眉头紧锁:“计是成了,但你们发现没有——那三艘粮船,护航的兵船呢?”
张顺一愣。
从辽东往平州运粮,如此重要的航线,高庆裔怎么可能只派三艘货船单独航行?至少也该有两三艘战船护卫。
“除非……”韩世忠望向更深的北方,“他的水师主力,此刻正在别处执行更重要的任务。”
一个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。
“传令全队,转向西南,全速驶往莱州湾。”韩世忠声音骤紧,“如果高庆裔的水师不在辽东航线,那只有一个可能——他要从海上,袭击我朝在山东的盐场或粮仓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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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时辰,洛阳皇城,枢密院值房。
烛火通明。赵恒站在巨大的沙盘前,沙盘上插着各色小旗:红色宋军,黑色金军,蓝色水师,白色西夏。
北线,种师道的一万禁军明日将抵达蔚州,与耶律余睹合兵。但岳云昨夜送回的密报,让整个战局蒙上阴影。
“耶律余睹在演。”赵士程指着沙盘上蔚州西侧的山隘,“岳云亲眼所见,他堂弟耶律忽古率三千老弱,故意诈败给高庆裔的游骑看。这不仅是诱敌,更是做给我们看的苦肉计。”
李纲沉吟:“他想证明自己兵力不足,急需朝廷援军。但实际呢?”
“实际是,耶律余睹手中至少还有八千精锐未动。”种师道虽已北上,但留下了详细的兵力评估,“契丹骑兵擅长突袭,他若真想打,完全可以趁高庆裔主力未至,先吃掉几股游骑。但他没有,反而收缩防线,把百姓都撤进城里——这是要打守城战的架势。”
“守城消耗的是粮草。”户部侍郎吕颐浩苦笑,“三州夏粮刚收,本该支撑三月。但若加上我们一万援军和城中数万百姓,最多一个半月。他在逼我们,要么速战速决,要么从洛阳千里运粮。”
赵恒手指轻敲沙盘边缘。这就是古代战争的残酷——兵员、粮草、时间,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成为死穴。耶律余睹看准了朝廷收复云朔的决心,所以敢用三州百姓做筹码,赌大宋不会坐视他们饿死。
“陛下。”银川皇后端茶进来,轻声提醒,“寅时了,该歇息片刻。”
赵恒摇头,接过茶盏抿了一口,却是对着沙盘问:“皇后怎么看?”
银川在沙盘前站定。她今日穿着简单的深青襦裙,头发用银簪绾起,脸上还带着熬夜的倦色,但眼神清醒:“臣妾以为,耶律余睹所求,无非三样。一是朝廷正式册封,让他名正言顺统治云朔;二是朝廷提供粮草军械,助他抵御高庆裔;三是战后,朝廷默许他实际掌控三州,形同藩镇。”
“他要的太多。”赵士程冷声道。
“那就给他一部分,再拿走一部分。”银川手指点向蔚州,“先给册封和粮草,稳住他。同时,让种帅的一万禁军不进城,驻扎在蔚州城南三十里的燕子坞——那里地势高,可俯瞰全城,既可与城中守军呼应,又可防耶律余睹突然闭门变卦。”
“妙。”李纲眼睛一亮,“如此一来,耶律余睹若真心抗敌,自有朝廷大军为援;若怀二心,我大军在外,他也动弹不得。”
赵恒看着银川,心中感慨。这个十八岁的少女,在短短半年里,从政治联姻的棋子成长为能参议军机的搭档。她身上流淌的汉夏血脉,让她既理解中原的权谋,也懂得草原的法则。
“就这么办。”赵恒决断,“拟旨,加封耶律余睹为云朔节度使、检校太尉,赐丹书铁券。第一批粮草五千石,三日后从太原起运。但旨意里要写明——此乃朝廷体恤云朔百姓,若节度使不能保境安民,朝廷当另择贤能。”
恩威并施。
众人领命而去。值房里只剩赵恒和银川。
“你累瘦了。”赵恒看着她眼下的青影。
“陛下不也是。”银川为他续茶,犹豫片刻,“臣妾刚收到兴庆府的密信,是母妃偷偷托商队送来的。”
赵恒心头一紧:“西夏有变?”
“李仁友返国后,到处宣扬陛下在长安会盟时‘羞辱’西夏,要求夏主废黜与宋的盟约。朝中一些老将被他煽动,已联名上书。”银川声音低下去,“夏主虽未答应,但压力很大。母妃说……朝中已在议论,若大宋在北线战事不利,西夏或许该‘重新考虑立场’。”
墙倒众人推。赵恒闭上眼,仿佛能看到那些势力的目光——金国残部、西夏骑墙派、江南秦桧余党、甚至云朔的耶律余睹,都在等着看他这个穿越皇帝,到底能不能撑住这盘危局。
“陛下。”银川忽然握住他的手,“臣妾信你。”
简单的三个字,却让赵恒心中一暖。他反握她的手,冰凉但坚定。
窗外,东方渐白。新的一天,新的战报随时可能传来。也许是北线的厮杀,也许是东南的警报,也许是西夏的背盟。
但至少此刻,他不是一个人。
“银川。”他轻声道,“等这仗打完,朕带你去江南看看。听说西湖的荷花,六月开得最好。”
银川怔了怔,眼圈微红,用力点头。
值房门突然被急促敲响。
“陛下!八百里加急!”内侍声音惶急,“登州急报!高庆裔水师突袭莱州盐场,守军溃败,三千盐工被掳!韩侯船队正在驰援,但风向不利,恐需三日才能抵达!”
海陆并进。
赵恒深吸一口气,松开银川的手,走向门口时,已恢复帝王的冷峻。
“传枢密院诸臣,紧急军议。”
天,彻底亮了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