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三年四月廿三,洛阳皇城。
赵恒踏进紫宸殿时,朝臣已经列班等候。长安归来不过五日,朝服上的风尘尚未洗尽,新的急报已堆满御案。
“陛下。”种师道率先出列,老将军须发已白了大半,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,“北线八百里加急。高庆裔部三万兵马,五日前出平州,沿桑干河西进,前锋已至蔚州东界。探马来报,军中携攻城器械三十余架,粮草辎重绵延二十里。”
殿内一阵低语。
李纲皱眉:“耶律余睹那边如何反应?”
“云朔节度使昨日遣使来报,说高庆裔遣使责他‘叛金投宋’,限期十日交出蔚、应、朔三州,否则‘踏平云朔’。”赵士程从袖中取出密函,“这是耶律余睹的亲笔信,言辞恳切,请朝廷发兵相助。”
信在众臣间传阅。耶律余睹的汉文写得方正,陈述了三州百姓归宋后的安定景象,末尾写道:“……余睹既受大宋节度,当守土安民。然渤海兵悍,若得朝廷天兵相助,必能共御外侮。若朝廷力有不逮,余睹亦当死守,惟求战后朝廷能收留三州遗民,不至再陷胡尘。”
“以退为进。”韩世忠刚从江南返洛,脸上还带着海风刮过的痕迹,“这契丹人是在试探——若朝廷不救,他便有理由自立甚至转投高庆裔;若救,便要朝廷真金白银出兵出粮。”
赵恒在御座上静静听着。穿越三年,他已学会在这种时候先让臣子们把话说完。目光扫过殿内:种师道沉稳,韩世忠锐利,李纲务实,赵士程隐在阴影里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。新任户部侍郎吕颐浩站在文官列末端,眉头紧锁,显然在计算军费。
“粮仓存粮几何?”赵恒终于开口。
吕颐浩出列:“回陛下,洛阳各仓实存粮九万八千石,长安转运仓四万石,云朔三州新收夏粮约两万石,合计十五万八千石。若按三万兵马出征计,日耗粮六百石,不计民夫,可支八月有余。然……”
“说。”
“然江南漕运虽复,秦桧余党未尽肃清,今秋漕粮能否如期抵洛,尚有变数。且去岁发行国债四十万贯,今岁若再征发大军,恐需增发国债,市面钱价或将波动。”
经济问题。这是赵恒穿越后最头疼的领域。他可以设计弩机、改良火药,甚至推行武学制度,但古代经济的脆弱性远超想象。国债已是超前举措,再发下去,若无实际战利品支撑,信用崩溃只在旦夕。
“高庆裔为何此时动兵?”赵恒转向赵士程,“金国内乱未平,女真残部退守上京,他此时大举西进,就不怕耶律余睹与朝廷合力,反吞他的平滦营三州?”
“臣亦觉蹊跷。”赵士程缓步上前,“据北线探报,高庆裔军中似有女真谋士身影。而三日前,福建水师截获一艘琉球商船,船主供认曾载一‘中原贵公子’往琉球,出手阔绰,随行十余人皆带兵刃。韩侯在江南剿灭郑广海盗时,曾搜出与金国往来的密信,提及‘东南起火,可解北围’之语。”
殿内空气骤然凝固。
“秦熺。”韩世忠咬牙道,“这竖子逃往琉球,果然与金虏勾结!”
赵恒手指轻敲御案。琉球在福建以东的大海中,此时中原水师远航能力有限,跨海征讨几乎不可能。但若秦熺真以海盗为基,袭扰东南沿海,确实能牵制朝廷兵力。
“连环计。”他轻声道,“高庆裔在北线佯攻,逼朝廷调兵北上。秦熺在东南起事,若成气候,江南新定之地必乱。届时朝廷两面受敌,西夏那边……”
他没有说下去,但所有人都明白——李仁友返回兴庆府已半月,西夏朝局若有变,北患未平,西线又生事端,大宋这刚刚重建的骨架,怕是撑不住三面烽火。
“陛下。”种师道忽然单膝跪地,“老臣请命,率洛阳禁军两万北上,联合耶律余睹部,先击溃高庆裔。渤海兵虽悍,然长途奔袭,粮道绵长,可断其归路,围而歼之。”
“不可。”李纲急道,“洛阳禁军乃朝廷根本,若尽数北上,汴京旧地、洛阳周边如何戍守?且耶律余睹毕竟是契丹人,若阵前倒戈……”
“李相多虑了。”韩世忠朗声道,“未将愿率江南水师一部北上,海路至滦河口登陆,直捣高庆裔老巢平州。他若回救,种公与耶律余睹可前后夹击;他若不救,未将便端了他的窝!”
争论声渐起。文官主守,武将主攻,户部喊穷,枢密算兵。赵恒闭上眼睛,脑海里地图展开:北起云朔,南至琉球,西接西夏,东临大海。每一个点都在燃烧。
“都静一静。”
声音不大,但殿内瞬间安静。赵恒睁开眼,目光扫过每一张脸:“高庆裔要打,但不能照他的节奏打。秦熺要除,但不能用大军跨海去剿。西夏要稳,但不能示弱乞求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殿中悬挂的巨大舆图前。
“第一,北线。”赵恒手指点在蔚州,“种卿率一万禁军北上,但不与高庆裔主力决战。抵达蔚州后,与耶律余睹合兵,依山据城,以守代攻。高庆裔远来,求的是速战,拖得越久,他粮草压力越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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种师道沉吟:“若他分兵掠野,荼毒百姓……”
“所以第二路。”赵恒手指划向东方,“韩卿不北上,而是率水师精锐五千,乘快船沿海岸东进,在渤海湾游弋。放出风声,就说朝廷将跨海直取辽东。高庆裔出身渤海,族人多在辽东,他必分心回防。”
韩世忠眼睛一亮:“虚张声势?”
“不,是真打。”赵恒看向他,“若有机会,登陆袭扰他的粮道、沿海盐场。但记住,不以占地为目的,打了就走,让他后方永无宁日。”
“第三,东南。”赵恒手指落向琉球,“秦熺勾结海盗,所图无非钱财土地。赵士程。”
“臣在。”
“从槐庭旧部中选熟悉闽浙海情者,携重金南下,联络琉球当地豪商、海盗小股头目。秦熺能给他们的,朝廷给双倍。若有愿反正者,既往不咎,还可授官。记住,分化瓦解,让秦熺在琉球先无立锥之地。”
赵士程躬身:“臣明白。海盗重利轻义,此计可行。”
“第四,西夏。”赵恒看向一直沉默的角落。
银川皇后今日首次以皇后身份列席朝议,坐在御座侧后方珠帘内。此刻她缓缓起身,帘幕轻响。
“陛下,臣妾愿修书兄长夏主,陈说利害。”她的汉话已相当流利,只略带西夏口音,“李仁友刺杀之事,夏主已知晓,虽未明言责罚,但已削其部分兵权。若此时朝廷能再示好,比如……提前释放部分西夏战俘,或增加边境互市茶绢配额,当可稳住兴庆府。”
赵恒点头:“准。战俘名单由皇后与李相商定,要选有家眷在西夏、释放后能为我说话的。互市配额可增三成,但要以战马、皮革交换,不得纯以金银。”
“最后。”赵恒转身面对众臣,“即日起,武学二期毕业生全部提前授衔,派往云朔、洛阳周边及江南新军。告诉他们,实习期提前结束,真刀真枪的时候到了。”
“岳云呢?”种师道忽然问。
那个十七岁的少年,滝口陉一战后已执行过数次秘密任务,是武学最优秀的毕业生之一。
赵恒沉默片刻:“让他随种卿北上。但非为冲锋陷阵——朕要他带一队武学生,专司联络云朔当地义军、绘制详细舆图、探查高庆裔军虚实。仗,要打得更聪明。”
朝议至午时才散。
众臣退去后,赵恒独自站在舆图前,手指抚过云朔三州的轮廓。一年前,他焚了东京,带着九万幸存者西迁时,何曾想过还能收复这片土地。
“陛下。”轻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银川端着一盏参茶走近。她已换下朝服,穿着简单的藕色襦裙,长发未梳髻,只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。这是他们私下的约定——朝堂上是君臣,后宫内是夫妻。
“累了吧?”她将茶盏放在案上,手指自然地按上赵恒的太阳穴,“刚才议战时,你按了三次额角。”
赵恒握住她的手。这双手能挽弓射箭,能持笔写信,也能在他疲惫时给他一点温暖。
“银川,你说……”他声音低下来,“朕是不是太急了?云朔刚复,江南初定,就要同时应对北线、东南、西夏三面。若有一处崩盘,这三年的心血……”
“陛下怕吗?”银川轻声问。
赵恒笑了:“怕。朕每晚闭上眼睛,都能看见东京焚城那夜的火光,看见滝口陉断崖下堆积的尸体。但正因见过最坏的结果,才更不能退缩。”
银川靠在他肩头,望向舆图上那片广袤的北方:“臣妾小时候,母亲常说,草原上的狼群捕猎黄羊时,从不会只盯着一只羊。它们会驱赶整个羊群,在混乱中寻找最弱的那只。现在,高庆裔、秦熺、还有西夏那些不安分的人,他们就是在驱赶我们这只刚刚聚拢的羊群。”
“那朕该做狼,还是做牧羊人?”
“陛下要做头狼。”银川抬起眼睛,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窗外的天光,“不仅要护住自己的羊群,还要反过来,去撕咬驱赶者的咽喉。”
赵恒心中一动。他想起穿越前读过的那些历史——南宋偏安一隅,最终亡于蒙古。而如今,他有机会改写这一切。不是龟缩江南,而是以攻代守,在敌人还未完全联合起来之前,逐个击破。
“银川。”他忽然道,“若朕要北伐,彻底收复燕云,甚至直捣黄龙,西夏会如何?”
银川沉默了很久。
“陛下,臣妾现在是宋人的皇后。”她缓缓说,“但臣妾也流着党项的血。陛下若问西夏会如何,臣妾只能说——若大宋足够强,西夏便是最忠实的盟友;若大宋显疲态,西夏也会变成最危险的饿狼。这是草原的法则,也是中原的法则。”
残酷而真实的答案。赵恒将她搂紧:“那就让大宋一直强下去。”
殿外传来脚步声,内侍在门外低报:“陛下,云朔节度使耶律余睹的副使已至驿馆,请求觐见,说带来了高庆裔军中的最新情报。”
赵恒松开银川,整了整衣袍:“传。”
他走向殿门时,银川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物,塞进他手里。那是一块温润的陨铁护身符,背面刻着西夏文字——平安。
“母亲留下的。”银川微笑,“陛下那次中毒后,臣妾就一直带在身上。现在,该它护着陛下了。”
赵恒握紧铁符,冰凉的触感直抵掌心。
殿门打开,北地带来的风卷入厅堂,带着沙尘与远方的烽烟气息。
新的战斗,开始了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