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同城的城墙比洛阳高出三丈,青灰色的砖石上布满箭痕刀疤,那是百年征战的印记。赵恒站在南门外三里处,看着这座辽、金两代经营的北方重镇。晨雾中,城头契丹旗帜猎猎作响,守军弓弩满弦,如临大敌。
耶律余睹的使者叫萧翰,是个三十多岁的契丹贵族,汉语流利:“陛下请在此稍候,容外臣进城通禀。”
“等多久?”韩世忠问。他坚持跟来,此刻手按刀柄,警惕四顾。
“最多一个时辰。”萧翰拱手,“我家王爷……需要时间准备。”
赵恒点头。萧翰策马进城,城门轰然关闭。
岳云低声道:“陛下,万一有诈……”
“那就见识见识契丹人的待客之道。”赵恒下马,找了块石头坐下,“都休息,养足精神。”
五十亲卫围成警戒圈。赵恒闭目养神,脑中复盘计划:耶律余睹刚杀完颜宗弼,自立为王,急需外部承认。这是他的软肋。但此人能从辽国降将做到金国大将,又能在乱局中反杀自立,绝非易与之辈。
谈判的关键不是他要什么,而是他怕什么——怕女真残余报复,怕渤海人高庆裔偷袭,怕内部再出叛乱。这些,都是筹码。
一个时辰后,城门再开。出来的不是萧翰,是五百骑兵,盔甲鲜明,队列整齐。为首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将,方脸虬髯,眼神锐利如鹰。
耶律余睹亲自来了。
他在二十步外勒马,打量赵恒。许久,开口:“久闻赵官家年轻,今日一见,果真英雄出少年。”
“耶律将军也是老当益壮。”赵恒起身,“滝口陉一战,将军当记首功。”
这话意味深长。耶律余睹眼中闪过异色,下马走来:“此处非说话之地。请陛下进城,本王已备薄酒。”
“好。”
队伍进城。街道两旁站满士兵,百姓门窗紧闭。显然,耶律余睹在示威,也在防备。
王府原是完颜宗弼的宅邸,奢华程度远超洛阳行宫。宴席设在大堂,只有两人对坐——耶律余睹屏退了左右,赵恒也只带韩世忠一人。
酒过三巡,正戏开场。
“陛下亲临,本王荣幸。”耶律余睹举杯,“但不知……所为何来?”
“三件事。”赵恒放下酒杯,“第一,吊唁。完颜宗弼虽为敌酋,也是一代枭雄,当以礼葬之。”
耶律余睹愣了。他没想到赵恒第一句话是这个。
“第二,道贺。将军反正归汉,收复云朔,功在千秋。”
“第三……”赵恒直视他,“谈生意。”
“生意?”
“对。”赵恒从怀中取出一张地图,“将军现有云、朔、应、蔚、武五州之地,兵三万,马八千。但东有高庆裔,北有女真残部,西有西夏虎视。将军守得住吗?”
耶律余睹脸色微沉:“陛下未免小看本王。”
“不是小看,是算账。”赵恒手指地图,“高庆裔有三万兵,女真残部至少两万,西夏若趁火打劫……将军能三面作战吗?”
沉默。
“所以需要盟友。”耶律余睹说。
“对。”赵恒点头,“朝廷可以封将军为契丹王,世镇云朔。但需答应三个条件。”
“请讲。”
“一,去王号,改称云朔节度使,接受朝廷节度。”赵恒说,“二,五州赋税,三成交朝廷,七成自用。三……出兵配合朝廷北伐。”
耶律余睹笑了:“陛下好算计。本王出生入死拿下五州,朝廷一纸诏书就要走三成赋税,还要本王当马前卒?”
“那将军想怎样?”
“王号必须保留。赋税最多一成。出兵可以,但要朝廷供给粮草军械。”耶律余睹顿了顿,“还有……本王长子耶律大石,需尚公主,封驸马都尉。”
这是要联姻加固关系。赵恒心中冷笑——耶律余睹这是既要独立,又要名分。
“公主没有。”赵恒说,“但朕可以封耶律大石为云州防御使,实领一军。至于粮草军械……朝廷可以提供,但需用战马来换。一匹战马,换十石粮,或五张弓,或一领甲。”
“太少。”
“那就再加一条。”赵恒抛出新筹码,“朝廷可派工匠帮将军建城防、造军械。三年内,让大同城墙加高一丈,武库扩充三倍。”
这是实打实的好处。耶律余睹心动了。他麾下缺的就是工匠——契丹人善骑射,不善营造。
“工匠……多少?”
“首批一百人,以后每年增派五十,直至五百。”赵恒说,“但工匠需有护卫,朝廷可派一千兵马‘协防’大同。”
韩世忠差点呛到。陛下这是要把钉子楔进大同啊!
耶律余睹当然明白,但他权衡利弊——工匠和城墙是眼前急需,至于那一千宋军……在大同城里,还能翻天不成?
“好。”他终于点头,“但本王也有条件。这一千宋军,需受本王节制。工匠所造军械,七成归本王。”
“可以。”赵恒爽快答应,“三日后,朕派人送来盟约文书。将军准备好五州户籍图册,还有……完颜宗弼的灵柩。”
“灵柩?”
“对。”赵恒起身,“朕要带他回洛阳,葬在滝口陉下。让天下人看看——抗金者荣,降金者耻。”
耶律余睹深深看了赵恒一眼:“陛下……真非常人。”
谈判结束。当夜,赵恒住在王府客院。韩世忠布置了三层警戒,仍不放心。
“陛下,耶律余睹不可信。”他低声说,“契丹人反复无常,当年降辽又叛辽,降金又叛金……”
“朕知道。”赵恒看着窗外月色,“但他现在需要朕,朕也需要他。这就够了。”
乱世之中,没有永恒的忠诚,只有永恒的利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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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时间,长安。
刘光世遇到了棘手问题——吐蕃商队闹事了。
长安西市是吐蕃商人的聚集地,他们从河西走廊贩来玉石、皮毛、药材,再买走丝绸、茶叶、瓷器。王焕在时,对他们颇为优待,抽税很低。现在换了朝廷管辖,周平要按洛阳规矩征税,翻了三倍。
吐蕃商人首领叫论布吉,五十多岁,在长安住了二十年,汉语流利得带长安口音。
“刘将军,这么做不合规矩。”论布吉不卑不亢,“我们每年给官府缴税,也给王家孝敬。现在税涨了,孝敬也没了,生意还怎么做?”
“朝廷规矩如此。”刘光世硬邦邦地说,“不愿缴,可以走。”
“走?”论布吉笑了,“长安西市七成生意是我们吐蕃人做的。我们走了,西市就空了。将军想想,商税少了,百姓没了生计,这长安……还能太平吗?”
这是威胁。刘光世脸色难看,但知道对方说得对。
周平来解围:“论布掌柜,税是按货物价值抽,不是按人头。你们可以把货价提一提,税自然就转给买主了。”
“周先生说得轻巧。”论布吉摇头,“货价一提,买的人就少。生意做不成,我们吃什么?”
谈判僵住。刘光世无奈,写信向洛阳求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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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此时的洛阳,正忙着另一件事——迎接西夏公主。
车队三日后抵达,洛阳全城清扫,街道两旁扎起彩棚。吕颐浩算了笔账:光是布置场面就要三万贯,加上宴席、赏赐、仪仗……没有十万贯下不来。
“陛下,国库空虚啊。”他苦着脸。
“钱从国债里支。”赵恒临走前交代过,“不够就让富户‘乐捐’。告诉他们——公主大婚,是洛阳的脸面,也是他们的商机。”
这倒是实话。公主一来,西夏使团、各地观礼的官员士绅,都要吃住消费。洛阳的商铺、客栈、酒楼,都能大赚一笔。
李纲负责礼仪。他翻遍典籍,定下方案:公主从北门入城,经天街至行宫,全程十里,百姓可沿途观礼。但为防意外,两侧每隔十步设一卫兵。
“还要准备嫁妆接收。”赵士程提醒,“五千匹战马,十万斤青盐,三千汉人奴隶……这些都要安置。”
战马还好,马场现成的。青盐入官仓,奴隶……才是难题。
“先集中安置,登记造册。”赵士程说,“愿回乡的给路费,愿留下的分田。但有个问题——这些人在西夏为奴多年,有的已经娶妻生子,家眷还在西夏。”
“那就让西夏放人。”李纲说,“联姻盟约里写清楚,汉人奴隶家眷一并放还。”
“夏主不会答应的。”
“那就谈。”李纲难得强硬,“一个奴隶放一半家眷,总行吧?慢慢来,三年五年,总能全放回来。”
正忙碌着,长安的求援信到了。
赵士程看完,皱眉:“吐蕃商队……确实麻烦。逼急了,他们真可能撤走,西市就垮了。”
“那就让步?”李纲问。
“不能全让。”赵士程思索,“这样,我去趟长安。论布吉这个人,我听说过——贪财,但重诺。跟他做笔交易。”
“什么交易?”
“朝廷在西市设‘榷场’,专营西域货物。吐蕃商人可入股,占三成利。条件是……他们帮朝廷打通河西商路,联络西夏、回鹘甚至大食商人。”
这是把商业行为政治化。李纲恍然:“妙啊!这样一来,吐蕃商人就和朝廷绑在一起了。”
“对。”赵士程起身,“我明日出发。长安的事,必须在大婚前解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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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月初十,大同。
盟约文书准备好了。耶律余睹果然交出了五州户籍图册——虽然可能做了手脚,但至少是态度。完颜宗弼的灵柩也备好了,用上等楠木,裹着金狼皮。
赵恒验看时,萧翰在一旁说:“王爷本想厚葬,但陛下说要带回洛阳……”
“这样很好。”赵恒合上棺盖,“将军有心了。”
盟约签署仪式很简单。双方各出五百人,在城外筑坛,杀白马为誓。耶律余睹接过节度使金印时,手有些抖——这毕竟是他祖辈求而不得的中原朝廷正式册封。
仪式结束后,赵恒该走了。但临行前,他单独见了耶律余睹一面。
“将军可知,高庆裔也派使者去了洛阳?”
耶律余睹脸色一变:“陛下答应他了?”
“还没。”赵恒说,“但若将军这里不配合,朝廷可能就要考虑他了。”
这是敲打。耶律余睹咬牙:“本王既已归顺,自当效忠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赵恒拍拍他的肩,“第一批工匠和粮草,十日内送到。希望将军……不要让朕失望。”
车队出城,向北而行——不是回洛阳,是继续北上,去云州。
韩世忠不解:“陛下,盟约都签了,还去云州做什么?”
“看看虚实。”赵恒说,“耶律余睹给的地图,未必全真。朕要亲眼看看云朔防务,看看百姓生计。还有……”
他望向北方:“云州再往北,就是燕云十六州了。那里,才是真正的故土。”
岳云骑马跟在后面,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:“燕云不复,中原不宁。”
他握紧缰绳,心中涌起豪情。
这条路,还很长。
但至少,第一步,迈出去了。
车队消失在北方地平线时,大同城头,耶律余睹对萧翰说:
“派人跟着,看他们去哪儿,做什么。”
“王爷不信赵构?”
“信?”耶律余睹冷笑,“这世上,本王只信手里的刀,和兜里的钱。”
他转身下城:“不过……这个赵构,确实比完颜宗弼强。或许,真能成事。”
乱世如棋,落子无悔。
而赵恒这步险棋,才刚刚走到中盘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