滝口陉大捷的战报传遍中原时,已经是靖康三年的正月十五。
洛阳城里张灯结彩,却没什么喜庆气氛。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白幡——那是为阵亡将士戴的孝。这场胜利的代价太沉重了,一万三千人出征,回来不到六千,家家都有子弟死伤。
赵恒取消了所有庆典。正月十五本应大宴群臣,他改成了“阵亡将士追思会”。地点就在皇宫前的广场上——其实算不上皇宫,只是前隋遗留的宫殿基址上搭起的棚子。
六千生还者列队而立,对面是两万七千个木牌位。每个牌位上刻着名字、籍贯、阵亡地点。李纲带着文官们花了七天时间登记造册,但仍有三千多块牌位是空的——尸骨无存,姓名不考。
“这些空牌位,也要立。”赵恒当时说,“他们为国捐躯,不能连个名字都留不下。”
此刻,赵恒站在高台上,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。有军人,有百姓,有伤兵,有孤儿寡母。他手中没有祭文,只有一份名单。
“朕今天不念什么‘永垂不朽’。”他的声音在寒风中传得很远,“朕就念名字。念一个,你们应一声。让这些名字,留在洛阳城,留在大宋朝。”
他从第一个念起:“王大有,东京人,长枪手,滝口陉阵亡。”
台下角落里,一个老妇人嘶声应道:“在!”
“李二狗,磁州人,刀斧手,滝口陉阵亡。”
“在!”一个少年挺直腰杆。
“赵铁柱……”
“在!”
一个个名字,一声声回应。有人应得响亮,有人泣不成声。但每个名字都有人应——或是父母,或是妻儿,或是同乡。
念到第一千七百三十二个时,赵恒的声音已经嘶哑。但他没有停,继续念。从午后念到黄昏,两万七千个名字,一个不落。
最后一块牌位是空白的。赵恒抚摸着木牌,沉默许久,才开口:“这块牌子,给所有无名无姓的忠魂。你们的名字,朕不知道。但你们的功绩,山河记得。”
他转身,对身后众臣:“从今日起,正月十五不再叫上元节,叫‘忠魂日’。年年此日,洛阳全城祭奠。朕在位一日,就祭奠一日;朕死了,继位者接着祭。大宋不亡,香火不绝。”
台下,哭声终于爆发出来。那不是悲伤的哭,是积压了太久的情绪释放。
种师道老泪纵横。韩世忠低头抹眼。连最冷静的赵士程,眼圈也红了。
追思会结束后,真正的封赏才开始。
阵亡者,家属抚恤二十贯,免赋税三年。伤者,按伤残等级发抚恤金,朝廷养终身。生还者,论功行赏。
种师道封镇国公,食邑万户,实封三千户——这是宋代异姓功臣的最高待遇。韩世忠封靖海侯,加枢密副使,实领水军。
张宪虽然不能上阵了,但封忠武将军,赐府邸,享三品俸禄。赵恒特别准他随时入宫——这是皇帝近臣才有的特权。
最让人意外的是,赵恒给所有参战将士发了“功勋田”。按战功大小,分三十亩到五亩不等。田从洛阳周边的官田里划,不够的就用国债购买私田。
“陛下,这开支太大了!”吕颐浩算完账后惊呼,“光是买田就要三十万贯!”
“那就发田契。”赵恒说,“告诉他们,这些田现在还在金人手里。等北伐成功,凭田契去河北领田。”
这是空头支票,但没人觉得是欺骗。因为皇帝把话说得很明白:“田在河北,想要,就跟着朕打回去。”
士气,就这么起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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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月二十,西夏正式使团抵达洛阳。
这次不是野利荣那样的武将,而是正儿八经的文官使团。正使叫嵬名安惠,西夏皇族,五十多岁,精通汉学。副使是野利荣,算是老熟人了。
使团带来了国书、聘礼,还有……银川公主的画像。
画像展开时,殿内静了一瞬。画上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,眉目如画,穿着西夏贵族的服饰,眼神清澈中带着几分英气。最特别的是,她手里握着一张弓——不是装饰,是真弓。
“公主善骑射,不输男儿。”嵬名安惠笑道,“夏主说了,若陛下不喜,可换一位公主。”
“不必。”赵恒收起画像,“就这位。何时启程?”
“三月三,春耕后。”嵬名安惠说,“但夏主希望,婚礼能在长安举行。长安是大唐故都,意义非凡。”
又是长安。赵恒心中明镜似的——李仁孝要的不仅是联姻,更是政治承认。在长安娶西夏公主,等于向天下宣告:宋夏是平等盟国。
“可以。”赵恒点头,“但朕有个条件。”
“陛下请讲。”
“婚礼之后,宋夏需签订盟约。”赵恒说,“约定三条:第一,互不侵犯;第二,互通贸易;第三,任何一方遭金国攻击,另一方需出兵相助。”
这是军事同盟了。嵬名安惠沉思片刻:“第三条……可否改为‘需派使节调停’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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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可以。”赵恒让步,“但若调停无效,需开放边境,允许军民避难。”
这个条件相对温和,嵬名安惠答应了。
谈判持续三天。最终定下:三月三,银川公主从兴庆府启程;四月初八,赵恒在长安迎亲;四月十五,正式完婚。聘礼是三千套铁甲、五千张弓;嫁妆是五千匹战马、十万斤青盐、还有……三千汉人奴隶的名册。
“夏主说了,名册上的人,会陆续放还。”嵬名安惠递上厚厚一本册子,“第一批五百人,已随使团来了洛阳。”
赵恒翻看名册。上面写着姓名、籍贯、被俘时间。最早的是靖康元年,最晚的是去年。很多人名后面注着“已故”——那是死在异乡的。
“这些人,现在何处?”
“在驿馆。”野利荣说,“陛下要见吗?”
“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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驿馆的院子里,站着五百人。大多衣衫褴褛,面黄肌瘦。他们茫然地站着,不知道被带到洛阳是福是祸。
赵恒走进院子时,所有人都跪下了。
“都起来。”赵恒一个个扶起,“你们回家了。”
一个老者抬起头,老泪纵横:“陛下……陛下真是赵官家?”
“是朕。”
“老奴……老奴是太原人,靖康元年被掳的。”老者颤抖着说,“三年了,做梦都想回来……”
赵恒握着他的手:“回来就好。从今日起,你们都是自由身。愿回乡的,发路费、文书;愿留下的,洛阳分田授宅。”
人群爆发出压抑的哭声。那是劫后余生的哭,是重见天日的哭。
嵬名安惠在一旁看着,忽然低声对野利荣说:“这个赵构……和传闻中不一样。”
“是不一样。”野利荣点头,“夏主押对宝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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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月末,江南密报送达。
秦桧果然有动作了。他在扬州举行“献俘大典”——把十几个“北朝奸细”当众斩首,说是庆祝滝口陉大捷。但密报里写得很清楚:那些所谓的奸细,其实是反对秦桧的官员和将领。
“他在借机清洗。”赵士程分析,“韩世忠倒向洛阳后,江南军心不稳。秦桧必须杀人立威。”
“还有,”李纲补充,“秦桧宣布加征‘光复税’,每亩加征三升粮。说是为了筹备北伐,但谁都知道,那是中饱私囊。”
赵恒看着密报,忽然笑了:“加税?好啊。传令给吕颐浩,洛阳今年赋税减三成。”
“陛下,我们本就缺钱……”
“缺钱就想办法挣,不能从百姓嘴里抠。”赵恒说,“另外,以朕名义发布诏书:凡江南百姓北渡投洛者,每人发安家费五贯,分田十亩。”
这是公开挖墙脚。李纲有些犹豫:“陛下,这会不会激怒秦桧?”
“朕就是要激怒他。”赵恒冷笑,“让他加税,让他杀人,让他失去民心。等江南百姓都跑光了,看他这个‘皇帝’还怎么当。”
正说着,石五匆匆进来,脸色古怪:“陛下,张宪将军求见……他、他拄着拐杖自己走来的。”
赵恒忙迎出去。果然,张宪用右臂夹着拐杖,一步步挪进院子。他瘦得脱了形,但眼神明亮。
“你怎么起来了?”赵恒扶住他。
“躺不住了。”张宪咧嘴笑,“陛下,臣虽然废了只手,但脑子还能用。臣想……去军校教书。”
“军校?”
“对。”张宪说,“滝口陉一战,臣发现我军将士勇则勇矣,但战术呆板。若能开办军校,系统教授兵法、战阵、器械使用,将来战场上能少死很多人。”
赵恒眼睛亮了。这是现代军事教育的雏形。
“好!朕准了。”他当即拍板,“就在洛阳办‘武学’,你当第一任山长。种师道、韩世忠这些老将都去讲课。朕也去——朕来讲怎么用火药,怎么挖地道。”
计划就这么定下了。洛阳武学,后来成为大宋将帅的摇篮。这是后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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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月初二,龙抬头。
洛阳城外的土地开始解冻。灾民们领到了种子、农具,开始春耕。虽然地少人多,但至少有了希望。
赵恒带着众臣到田间巡视。他脱下靴子,挽起裤腿,亲自下田扶犁——不是作秀,是真干。皇帝都下地了,官员们哪敢站着?于是洛阳城出现了奇景:一群穿着官袍的人,在田里笨手笨脚地耕地。
百姓们看着,笑着,眼里有光。
“陛下,长安那边来信了。”赵士程递上一封密信,“是前唐宗室后裔送来的,说愿意献出长安城。”
赵恒展开信。写信的人叫李从珂,自称是后唐末帝李从珂的后人。信中说,长安现在被一群地方豪强控制,名义上归宋,实则自立。李从珂愿意做内应,助朝廷收复长安。
“可信吗?”
“臣派人查了,李从珂确有其人。”赵士程说,“但他要的条件是……收复长安后,封他为‘唐国公’。”
“可以。”赵恒毫不犹豫,“告诉他,朕不但封他唐国公,还让他管理长安皇城遗址。但有一个条件——他要配合朕,在长安办一场天下瞩目的婚礼。”
长安,这个承载了太多历史的古都,即将再次登上舞台。
而赵恒知道,在那里等待他的,不只是婚礼。
还有更复杂的博弈,更残酷的斗争,更艰难的选择。
但至少这个春天,洛阳的土地上,种子已经播下。
希望,正在发芽。
(第五十一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