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日,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。
赵恒站在滏口陉最高的了望台上,望着东方。按照约定,如果洛阳援军顺利出发,昨夜就该到了。可现在,除了西夏军那五百骑兵外,再没有其他动静。
“陛下,不能再等了。”韩世忠浑身是血——昨夜炸地道时受了伤,左臂简单包扎着,“完颜宗弼发现地道被毁,正在重新集结。最多一个时辰,就会发动总攻。”
种师道清点完兵力,脸色更沉:“能战之兵还剩四千三,箭矢不足万支,震天雷只剩五十个。连环弩……弩矢用尽了。”
弩矢用尽,意味着最犀利的防御武器废了。
“马肉还有多少?”
“昨晚就吃完了。”周振低声说,“伤兵营已经开始……煮皮带、吃树皮了。”
赵恒闭上眼睛。绝境,真正的绝境。
就在这时,张宪让人抬着担架过来了。他脸色苍白如纸,但眼神异常明亮:“陛下,臣有个主意。”
“说。”
“完颜宗弼不是想活捉您吗?”张宪挣扎着坐起,“那就让他来捉。”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“臣在大同时听说,完颜宗弼有个毛病——越是难啃的骨头,他越要亲自啃。”张宪咳了几声,“昨夜陛下亲率疑兵,他就亲自追击。如果我们再设个陷阱,以陛下为饵……”
“不行!”韩世忠打断,“陛下万金之躯,岂能犯险!”
“可这是唯一的机会。”张宪看向赵恒,“滏口陉东南五里,有处葫芦谷。谷口窄,谷腹宽,两侧山崖陡峭。若能将完颜宗弼引入此谷,再用火药炸塌两侧山石……”
“你怎知那里地形?”
“臣……臣当年在河北打游击时,在那里躲过金军追捕。”张宪眼中闪过痛楚,“那山谷,葬过臣不少弟兄。”
赵恒走到地图前。葫芦谷的位置确实险要,如果布置得当,确实能困住大军。
“但完颜宗弼会上当吗?”
“他会。”张宪肯定,“因为陛下您要去。只要您出现在谷口,他一定会追。他太想抓住您了,想得已经失去理智。”
这是心理博弈。赌的是完颜宗弼的傲慢,赌的是他对活捉大宋皇帝的执念。
“谁去诱敌?”种师道问。
“朕去。”赵恒说。
“陛下!”
“只有朕去,他才信。”赵恒平静地说,“但朕不会真进谷。朕在谷口露个面,等他追来,朕就往回撤。你们在谷中埋伏,等他主力进入,就炸山封路。”
计划定下,但执行起来困难重重——伤兵太多,能设伏的兵力不足两千。火药也不够,炸塌山体需要大量火药。
“用我们剩下的所有震天雷,再加上……”赵恒看向工匠营,“把连环弩拆了,弩机里的弹簧钢片取出来,那东西炸起来威力不小。”
这是最后的家底了。
辰时初刻,行动开始。
赵恒亲率三百骑兵——这是营地最后的骑兵,马瘦毛长,但还能跑。他们大张旗鼓地从正面营门冲出,直奔葫芦谷方向。
金军哨探立刻回报。完颜宗弼正在用早饭,闻言摔了碗:“赵构还敢出来?找死!”
“王爷,可能是陷阱。”范拱劝道,“葫芦谷地势险要……”
“陷阱又如何?”完颜宗弼冷笑,“他只剩几千残兵,就算有埋伏,能奈我何?传令:铁浮屠随我追击,步卒随后接应。今日,定要生擒赵构!”
两千铁浮屠出营,大地震颤。
赵恒在谷口勒马,回头望去。金军追兵如黑色潮水,完颜宗弼的金狼旗在最前方。他故意等了等,等双方距离拉近到两百步,才调转马头,冲进谷口。
“追!”完颜宗弼一马当先。
铁浮屠涌入葫芦谷。谷口确实狭窄,但进入后豁然开朗——谷腹宽百丈,长三里,足够大军展开。
“停!”完颜宗弼突然举起手。多年的战场直觉让他感到不安——太安静了。
谷中除了风声,什么声音都没有。没有鸟鸣,没有虫叫,连草木都纹丝不动。
“撤!”他当机立断。
但晚了。
山谷两侧突然竖起无数旗帜!不是宋军旗,也不是西夏旗,而是……契丹旗、渤海旗、汉军旗!那些被金军裹挟的各族降兵,竟然同时倒戈!
“耶律石在此!”一个脸上带疤的契丹将领站在山崖上,“契丹的弟兄们!女真人不把我们当人看!今日反了!”
“反了!反了!”喊声从四面八方响起。
完颜宗弼脸色大变。他没想到,内讧会在这时候爆发。
更没想到的是,山崖上抛下来的不是箭矢,而是……传单。用各族文字写的传单,内容一样:“只诛女真,不问胁从。归顺者免死,立功者受赏。”
这是赵恒让张宪提前准备好的——用耶律石这条线,联络各族降兵,约定今日倒戈。
铁浮屠多是女真人,顿时陷入重围。契丹兵、渤海兵、汉儿兵从四面八方杀来,虽然装备不如铁浮屠,但人数十倍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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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王爷,快走!”亲兵护着完颜宗弼往后撤。
但谷口已经被巨石堵死——不是宋军堵的,是倒戈的汉军工兵堵的。他们熟悉金军的工事,知道怎么封路。
“炸山!”山崖上,种师道下令。
最后五十个震天雷,加上拆解连环弩得到的钢片、火药,全部点燃引线!
轰隆隆——
不是爆炸声,是山体崩塌的声音!两侧山崖在巨响中倾倒,巨石滚落,尘土冲天!葫芦谷变成了坟墓,将两千铁浮屠和各族叛军一起埋葬!
完颜宗弼在最后一刻被亲兵推出谷口,摔在地上,回头看见的是地狱般的景象。
他带来的两万大军,铁浮屠尽没,各族降兵叛变,剩下的女真兵被分割包围。
完了。一切都完了。
“王爷,快上马!”范拱牵来战马。
完颜宗弼翻身上马,最后望了一眼山谷。烟尘中,他看见那个年轻皇帝站在山崖上,正俯视着他。
眼神平静,却比刀剑更冷。
完颜宗弼打了个寒颤,调转马头,向北逃去。
金军溃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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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时,洛阳援军终于到了。
赵士程率领的四千人,加上工匠营的一千人,其实昨天半夜就到了滏口陉外围。但他们没有直接进攻,而是按照赵恒提前送出的密令——联络各族降兵,策划倒戈。
“臣救驾来迟,请陛下恕罪。”赵士程单膝跪地。
赵恒扶起他:“不迟,正是时候。”
清点战果:歼敌一万七千,俘三千。最重要的是,缴获战马五千匹、铠甲八千领、粮草两万石。金军西路军的精华,此战尽丧。
但宋军伤亡同样惨重——原本一万三千人,战后只剩六千,其中还有两千多伤兵。张宪的伤势恶化,周振说必须立刻送回洛阳救治,否则活不过三天。
“撤军。”赵恒下令,“带上所有能带走的,撤回洛阳。”
队伍开拔时,野利荣来辞行。
“陛下,夏主让外臣带句话。”他行礼,“联姻之事,夏主已经准备好。开春后,银川公主就会启程。但夏主希望……陛下能亲自到边境迎亲。”
这是要赵恒离开洛阳,去边境。风险很大,但若不去,显得没有诚意。
“朕会去。”赵恒点头,“但不是在边境,是在长安。”
“长安?”
“对。”赵恒望向西方,“长安是大唐故都,华夏正朔所在。在那里迎娶银川公主,才算郑重。”
野利荣眼睛一亮——这等于承认西夏与宋是平等盟国,而非藩属。他深深一揖:“外臣一定转达。”
西夏军撤走了。赵恒看着他们的背影,知道李仁孝这步棋下得妙——既示好,又保持距离;既押注,又不全押。
乱世之中,没有永远的敌人,也没有永远的朋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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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日后,洛阳。
赵恒回城的场面,比出征时更震撼。十万百姓涌上街头,不是欢呼,而是沉默地跪拜。他们看见队伍中的伤兵,看见空了一半的马鞍,看见皇帝那身更加残破的铠甲。
没有胜利的喜悦,只有劫后余生的沉重。
张宪被直接抬进太医局。周振召集所有医官会诊,结论一致:左手伤口感染化脓,高烧不退,必须再次截肢——这次要截到肩膀。
“截。”赵恒只说一个字。
手术从午后做到深夜。赵恒就在门外等着,像等一个兄弟。
子时,周振出来,满脸疲惫:“命保住了,但……以后不能再上战场了。”
赵恒走进病房。张宪昏迷着,脸色蜡黄,右肩处裹着厚厚的绷带。
这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将领,为守住磁州粮道,带一千五百人深入敌后;为掩护弟兄撤退,带三百人断后;被俘后受尽酷刑,一个字没吐;刚苏醒就献策破敌,差点葬身葫芦谷。
现在,他永远失去了一条手臂。
“传旨。”赵恒声音沙哑,“封张宪为忠武将军,赐宅洛阳,赏金千两。他的家人,朝廷养一辈子。”
“陛下,”石五低声说,“张将军是孤儿……没家人。”
赵恒沉默许久:“那就朕做他的家人。”
当夜,赵恒没有回宫。他坐在张宪病榻旁,握着他仅剩的右手,像兄长守着弟弟。
窗外又下雪了。这是今冬最后一场雪。
春天真的要来了。
而赵恒知道,这个春天,将是血与火交织的春天。
完颜宗弼败退回大同,必会疯狂报复。
西夏联姻在即,李仁孝究竟有多少诚意?
江南的秦桧,看到滏口陉大捷,又会如何应对?
棋局,越来越复杂了。
但至少今晚,他可以陪一个为这个国家失去手臂的年轻人,安静地坐一会儿。
烛火跳动,映着两张年轻而疲惫的脸。
一个皇帝。
一个将军。
在这乱世之中,他们是君臣,是战友,也是……彼此的支撑。
(第五十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