滏口陉的清晨,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奶。
赵恒站在隘口北侧的高地上,身后是三百亲兵,每个人都握着新制的连环弩——这是李宏带着工匠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赶出来的,虽然粗糙,但弩机扣动时发出的“咔哒”声整齐划一,透着冰冷的杀气。
山脚下,一队金兵正缓缓上行。约百人,簇拥着一辆牛车,车上盖着白布,隐约显出人形轮廓。为首的是个金军千夫长,操着生硬的汉语:
“赵官家,人带来了。我们要的人呢?”
赵恒挥手。两个士兵押着一个金军俘虏上前——这是种师道在磁州伏击战中擒获的,是个女真贵族,完颜宗弼的侄子。
“张宪何在?”赵恒问。
千夫长示意手下掀开白布。
牛车上确实是张宪,但状况极惨——浑身是伤,双目紧闭,胸口几乎看不见起伏。一个宋军医官上前检查,片刻后抬头,对赵恒微微摇头:还活着,但只剩一口气了。
“我们要先验人。”千夫长说,“万一你们给的俘虏是假的……”
“可以。”赵恒点头,“但要把张宪抬到中间位置,我们的人也要过去。”
这是交换俘虏的惯例,防止一方突然变卦。千夫长犹豫片刻,同意了。
四个宋军士兵抬着担架上前,四个金兵押着那个女真贵族。在双方阵线正中,相距五十步的位置,交换完成。
就在张宪被抬上担架的瞬间,异变突生!
山道两侧的密林中,突然响起弓弦震动声!不是零星的箭矢,而是密集如雨的齐射——至少三百张弓同时发射!
“有埋伏!”种师道在后方山岭上怒吼,“护驾!”
但赵恒没有退。他举起右手,三百亲兵同时举起连环弩——不是对着箭雨袭来的方向,而是对着那队金兵。
“放!”
扳机扣动,弩矢激射。连环弩的射速远超弓箭,十矢连发,三百具弩机就是三千支短矢!金兵猝不及防,前排瞬间倒下大半,连那个千夫长都被三支弩矢钉在胸口。
“撤!快撤!”后方传来金军将领的惊呼。
但来不及了。种师道的一万伏兵从两侧山岭杀出,将埋伏的三千金军弓箭手包了饺子。战斗毫无悬念——金军擅长野战,但在狭窄山道遭遇伏击,优势尽失。
半个时辰后,战斗结束。
清点战果:歼敌两千七百,俘三百。宋军伤亡不足三百。更重要的是,缴获了一批金军的制式角弓——这是完颜宗弼亲军的装备。
“陛下,我们中计了。”种师道拎着一个金军百夫长过来,“这只是前锋,完颜宗弼的主力三万铁骑,正在二十里外集结!”
赵恒心头一沉。用张宪做饵,引他来滏口陉,再用大军围歼——这才是完颜宗弼真正的计划。
“张宪情况如何?”
周振正在急救,满头大汗:“伤太重,失血过多,必须立刻送回洛阳。但……”他看向狭窄的山道,“金军主力马上就到,我们走不掉了。”
赵恒望向北方。晨雾渐散,地平线上烟尘滚滚——那是大规模骑兵行军的标志。
“种老将军,依你看,能守多久?”
种师道环视地形:“滏口陉地势险要,一夫当关。若有一万精兵,粮草充足,可守一月。但我们只有一万三千人,粮草只够三日。”
三日对一月。这是绝境。
“陛下,臣建议立刻突围。”韩世忠从后方赶来——他留了五千水军在黄河渡口,亲自带了两千人来增援,“趁金军尚未合围,从东侧山路撤往磁州。虽然难走,但骑兵追不上。”
“撤了,张宪必死。”赵恒看着担架上昏迷的将军,“而且完颜宗弼会大肆宣扬,说朕弃将士而逃。军心士气,就全完了。”
“那陛下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守。”赵恒斩钉截铁,“就在这里守。守到韩将军的水军控制黄河渡口,守到洛阳援军到来。”
“可粮草……”
“吃马肉。”赵恒看向缴获的几十匹战马,“省着点,能撑七天。七天,足够洛阳做出反应了。”
种师道和韩世忠对视一眼,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决绝。
“老臣愿与陛下同守。”种师道抱拳。
“臣亦如此。”韩世忠单膝跪地。
“好。”赵恒拔出破虏剑,“传令全军:依山筑垒,深挖壕沟。连环弩手居前,长枪手次之,弓弩手居后。告诉将士们——”
他提高声音,让所有人都能听见:“这一战,不为朕,不为朝廷,只为那些死在金人刀下的父老乡亲!守住滏口陉,就是守住中原的门户!后退一步,金人的铁蹄就会踏遍黄河!”
“死战!死战!死战!”吼声响彻山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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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后,完颜宗弼的主力到了。
三万铁骑,铺满了滏口陉北侧的山谷。金狼旗在风中猎猎作响,战马嘶鸣,刀枪映日。这是金国西路军的精华,跟随完颜宗弼征战多年的百战之师。
中军大旗下,完颜宗弼眯眼望着山道上的宋军营垒。营垒筑得很专业——壕沟深一丈,土墙高八尺,墙后还有木栅。更麻烦的是,那些手持古怪弩机的宋兵,刚才前锋就是吃了这弩机的亏。
“王爷,强攻伤亡太大。”范拱劝道,“不如困死他们。他们粮草有限,撑不了几天。”
“困?”完颜宗弼冷笑,“赵构敢亲自来,就是料定我不敢强攻。他在赌,赌我会顾忌皇帝的身份,不敢下死手。”
他顿了顿:“但他赌错了。传令:第一阵,汉军步卒五千,试探进攻。第二阵,契丹骑射手三千,远程压制。第三阵……本王亲率铁浮屠,一举踏平!”
所谓汉军,多是原辽国、北宋降卒。金人打仗向来如此——用降卒消耗敌军,再用本族精锐决胜。
战鼓擂响。五千汉军步卒列阵向前,盾牌在前,长枪在后。他们大多面黄肌瘦,眼中没有战意,只有麻木。
山道上,种师道看着这一幕,心中叹息。都是汉人,却要自相残杀。
“弩手准备。”他下令,“但听我号令,不得擅自发射。”
汉军进入百步距离。这个距离,连环弩已可破甲。但种师道没下令。
八十步。六十步。
汉军开始加速冲锋。
“放!”
三百具连环弩同时发射!三千支短矢如蝗虫过境,汉军前排瞬间倒下!但后面的还在冲——他们不能退,退后会被金军督战队斩杀。
三轮齐射,汉军伤亡过半,终于崩溃了。残兵向后逃窜,被金军骑兵射杀。
完颜宗弼面无表情:“第二阵。”
契丹骑射手出阵。这些是原辽国精兵,骑射功夫了得。他们在百步外游走放箭,箭矢抛射,越过土墙落入宋军阵地。
“举盾!”韩世忠指挥刀盾手防御。
箭雨持续了一炷香时间,宋军伤亡开始增加。虽然不多,但这样耗下去,士气会崩溃。
“陛下,让臣带骑兵冲一阵。”韩世忠请战,“打掉那些骑射手!”
“不行。”赵恒摇头,“骑兵是我们的杀手锏,不能过早暴露。用这个——”
他指向军械营刚送来的几架投石机。这是临时赶制的,简陋,但能用。
“装震天雷。”
震天雷是改良后的火药罐,威力比原来的大。五个火药罐装填完毕,引线点燃。
“放!”
投石机臂杆挥起,火药罐划出弧线,落入契丹骑射手中。片刻后——
轰!轰!轰!
连环爆炸!火光冲天,人马俱碎!契丹人从未见过这种武器,战马受惊,阵型大乱。
“骑兵!出击!”韩世忠抓住时机,率领一千骑兵从侧翼杀出!他们不冲正面,专门追杀溃散的骑射手。
一刻钟后,契丹骑射手溃败。
完颜宗弼的脸色终于变了。他没想到宋军还有这种武器。
“铁浮屠!”他咬牙,“给本王踏平他们!”
铁浮屠,金军重甲骑兵。人马皆披重甲,冲锋时如山崩地裂。这是完颜宗弼的王牌,也是他纵横中原的倚仗。
五百铁浮屠列阵。战马喷着白气,铁甲在夕阳下泛着冷光。
山道上,宋军阵中起了骚动。谁都听说过铁浮屠的威名——太原就是被铁浮屠踏破的。
赵恒走上土墙,看着那支缓缓启动的重骑。他想起历史上岳飞破铁浮屠的战法——砍马腿。
“传令:长枪手在前,枪尾抵地,枪尖斜指!刀斧手居后,专砍马腿!弩手全部换破甲箭!”
命令传达。宋军迅速变阵。长枪手半跪于地,将丈八长枪尾部插入土中,枪尖前指,形成一片枪林。刀斧手伏在枪阵后,手握厚背砍刀。
铁浮屠开始加速。五百匹重甲战马的冲锋,大地都在震颤。
三百步。两百步。一百步!
“弩手,放!”
破甲箭激射!这种箭矢箭头狭长,专破重甲。但铁浮屠的甲太厚,只有少数战马中箭倒地。
五十步!
“稳住!”种师道怒吼。
三十步!已经能看见马面甲后骑兵狰狞的面孔。
十步!
“起!”
长枪手猛然起身,用全身力气顶住长枪!第一排铁浮屠撞上枪林,战马嘶鸣,人仰马翻!但后排还在冲!
“刀斧手!”
伏地的刀斧手滚地而出,专砍马腿!战马哀鸣倒地,骑兵摔落,被乱刀砍死。
但铁浮屠太多了。宋军枪阵被冲开缺口,重骑涌入!
危急时刻,赵恒忽然想起连环弩的一个特性——弩矢短,近距离穿透力极强。
“弩手上墙!平射!”
弩手跃上土墙,在五步距离平射!这个距离,破甲箭可以射穿重甲!铁浮屠纷纷落马。
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。
当最后一匹铁浮屠杀出重围时,五百重骑,只剩不到百骑逃回。
夕阳如血,照在滏口陉的山道上。遍地尸骸,有人有马,鲜血汇成溪流,顺着山石流淌。
宋军伤亡惨重——长枪手死伤过半,刀斧手折损三成。但,他们守住了。
完颜宗弼看着这一幕,久久无言。
“王爷,还要攻吗?”范拱小心翼翼地问。
“攻?”完颜宗弼苦笑,“铁浮屠都败了,还拿什么攻?”
他望向山道上那个屹立的身影,第一次感到……恐惧。
这个赵构,和他认知中的所有宋人皇帝都不一样。
“传令,扎营。”完颜宗弼调转马头,“困死他们。”
他就不信,宋军能一直撑下去。
山道上,赵恒看着金军后撤扎营,终于松了口气。
“陛下,我们赢了第一阵。”韩世忠浑身是血,但眼中闪着光。
“只是第一阵。”赵恒望向西方渐沉的落日,“真正的考验,现在才开始。”
远处,担架上的张宪动了动手指。
他醒了。
(第四十八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