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世忠下船时,踉跄了一下——三天三夜没合眼,铁打的人也撑不住。但他推开搀扶的亲兵,径直走到赵恒面前,单膝跪地。
“臣韩世忠,叩见陛下。”
“老将军请起。”赵恒扶住他,“这一路辛苦了。”
“不辛苦。”韩世忠直起身,眼中血丝密布,“六千石盐,一斤不少。只是……折了三条船,六十七个弟兄。”
海面上,最后三艘船正在缓慢靠岸——船体倾斜,帆破桅折,显然经历了恶战。
赵恒沉默片刻,深深一揖:“朕代洛阳军民,谢过将士们。”
这一揖,让韩世忠眼眶发热。他征战三十年,见过太多高高在上的君王,从未有一个皇帝会为普通士卒行礼。
“陛下折煞老臣了。”韩世忠侧身避过,“臣这次来,还有一事密奏。”
两人走进临时搭起的军帐。韩世忠屏退左右,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——里面不是文书,而是一叠厚厚的账册。
“这是江南三司的暗账。”韩世忠压低声音,“秦桧掌权后,暗中将国库银钱转移到私库。仅扬州一地,就藏银八十万两、绢帛三十万匹。这些钱粮若用来养军,足够十万大军用三年。”
赵恒翻看账册。上面记录着时间、地点、经手人,甚至还有几个秦桧心腹的签名。
“老将军如何得到此物?”
“秦桧清洗张邦昌旧党时,有个户部郎中怕被灭口,带着账册投奔水师。”韩世忠道,“臣本打算将账册公之于众,但转念一想……这或许是陛下的利器。”
赵恒明白了。账册是刀,能要秦桧的命。但怎么用、何时用,需要时机。
“还有一事。”韩世忠声音更低了,“秦桧与金人有勾结。”
“证据?”
“三个月前,金使秘密入扬州,在秦府住了三夜。之后不久,秦桧就开始清洗主战将领。”韩世忠从袖中取出一枚金印,“这是那金使遗落的,臣的人在驿馆捡到的。”
金印上刻着女真文,赵恒看不懂。但印纽是狼头,这是金国贵族的标志。
“老将军认为,秦桧想做什么?”
“他想做张邦昌第二。”韩世忠一字一顿,“金人许他江南称臣,裂土封王。条件是……交出陛下您。”
帐内烛火跳动。
赵恒笑了。历史总是惊人相似——秦桧终究要走那条路。只是这一次,他赵恒不是那个偏安江南的赵构。
“账册和金印,朕收下了。”赵恒将两样东西收好,“老将军接下来有何打算?”
“臣想留在洛阳。”韩世忠抱拳,“水师还有两万弟兄在江南,臣可写信招他们北上。虽不能全来,但来一半,就是一万水军。”
“好!”赵恒拍案,“朕封你为水军都督,总领黄河、洛水防务。另外……”
他想了想:“洛阳缺个枢密副使,老将军可愿兼任?”
这是天大的信任。枢密副使是军事二把手,仅次于种师道。
韩世忠又要跪,被赵恒拦住:“不必多礼。从今往后,你我就是同舟共济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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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后,赵士程求见。
他带来西夏的最新回复——李仁孝同意了赵恒的条件,但修改了三条:
第一,银川公主出嫁,需五百工匠陪嫁,三年后可回国一半。
第二,汉人奴隶名册可以给,但只能放还三成,且需用等价的铁器交换。
第三,也是最重要的——李仁孝要求洛阳朝廷正式册封他为“夏王”,颁金印、赐九旒冕。
“他想名正言顺地建国。”赵恒看着国书,“西夏虽自立已久,但一直向宋、金称臣。若朕册封他为王,就等于承认他是独立王国。”
“陛下不能答应。”李纲急道,“此例一开,大理、高丽、乃至江南,都会效仿!”
“但若不答应,联姻就告吹。”赵士程道,“五千匹战马、十万斤青盐、还有西线十年的安宁,都没了。”
赵恒的手指敲击桌面。这是个两难选择——要实利,就得放弃名义;要名义,就得承受物资短缺。
“告诉他,朕可以册封。”赵恒做了决定,“但不是夏王,是‘西平郡王’。郡王比国王低一级,且需年年朝贡。另外,陪嫁工匠减为三百人,汉人奴隶放还五成。”
“他若不肯呢?”
“他会肯的。”赵恒冷笑,“因为他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宋,是金。完颜宗弼一旦平定内乱,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西夏。李仁孝需要盟友,更需要大宋承认他的合法性。”
赵士程领命退下。走到门口,他忽然回头:“陛下,雷老汉求见,说有要事禀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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雷老汉来的时候,换了身干净衣服——虽然打了补丁,但浆洗得很整齐。他手里捧着一个长木匣,小心翼翼,像捧着祖宗牌位。
“陛下,草民有罪。”他一进门就跪下了。
“何罪之有?”
“草民……草民隐瞒了身份。”雷老汉打开木匣,里面不是金银,而是一卷发黄的图纸,“草民本名李宏,四十年前在军器监供职。这图纸……是草民祖传的‘连环弩’制法。”
赵恒展开图纸。上面绘制着复杂的机括结构,用蝇头小楷标注着尺寸、材质、制法。最惊人的是弩机上的箭匣——可装十支短矢,扣动扳机可连发。
“此弩射程多远?威力如何?”
“百步内可破皮甲,五十步内可破铁甲。”雷老汉道,“只是机括精巧,需精钢打造,造价昂贵。当年呈报朝廷,被以‘靡费国帑’为由驳回了。”
赵恒想起拓跋宏的话——西夏要找的,就是这个人,这张图。
“你为何现在才拿出来?”
“草民……”雷老汉老泪纵横,“草民怕啊!当年就因为这张图,军器监大火,草民断了一臂才抢出来。这些年东躲西藏,不敢让人知道。可昨日矿洞坍塌,陛下您亲自救人……草民就想,这图纸该交给您这样的人。”
赵恒扶起他:“雷师傅,不,李师傅。从今日起,你恢复本名,任军器监少监,专司研制新式军械。需要什么材料、人手,尽管开口。”
李宏愣住了:“陛、陛下……草民只是个匠人……”
“匠人怎么了?”赵恒正色道,“没有匠人,哪来的刀枪剑戟?没有匠人,哪来的城池宫室?从今往后,在洛阳,匠人与官员同品秩,有功者一样封爵!”
这话传出去,又是一场风波。但赵恒不在乎——工业革命的第一步,就是尊重技术人才。
李宏千恩万谢地退下了。他走后,赵恒立即召来种师道和韩世忠。
“两位将军,连环弩若能量产,可否改变战局?”
种师道仔细看了图纸,倒吸一口凉气:“若真能连发十矢,骑兵冲锋时,百步外就可阻击。配合长枪阵、陷马坑,足以克制金军铁骑!”
“但造价呢?”韩世忠更实际,“精钢难得,熟练工匠更难得。”
“所以要先小批量试制。”赵恒道,“第一批先造一百架,配给最精锐的部队。等工艺成熟了,再扩大产量。”
正商议着,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。一骑浑身是血的探马冲进行宫,滚鞍下马:
“陛下!大同急报——完颜宗弼要交换俘虏,点名要换杨再兴的尸首!”
“换什么?”
“换张宪将军!”探马喘息道,“他们说,三日后在滏口陉交换,过时不候!”
赵恒猛地站起。杨再兴的尸首?那个死在真定府城下的河北豪杰,尸体早该被金人处理了,怎么会……
“尸首在何处?”
“据说被完颜宗弼做成了‘京观’,摆在真定府城门外。”探马声音哽咽,“金人说要亲眼看到陛下派人去取尸,才肯放张将军。”
这是羞辱,更是试探——看赵恒敢不敢为了一具尸体,冒险深入敌境。
种师道怒道:“陛下不可!此必是陷阱!”
韩世忠也劝:“张将军固然重要,但陛下不能以身犯险。”
赵恒没有说话。他走到地图前,看着滏口陉的位置——那是太行山险隘,易守难攻。若在那里设伏……
“传旨。”他转身,“第一,派三百精兵去真定府,取杨再兴的尸首。第二,命磁州守军前出至滏口陉二十里外接应。第三……”
他顿了顿:“朕亲自去滏口陉。”
“陛下!”所有人都跪下了。
“都起来。”赵恒扶起种师道,“完颜宗弼要看的,是朕的态度。若朕连为将士收尸都不敢,将来谁还肯为国死战?”
他看着堂下众将:“但朕不是去送死的。韩将军,你率水军封锁黄河渡口,防止金军从东面包抄。种老将军,你带一万精兵埋伏在滏口陉两侧山岭。至于朕……”
他拿起那卷连环弩图纸:“带上新制的弩机,再带上足够的火药。让完颜宗弼看看,大宋的皇帝,是怎么接将士回家的。”
当天下午,洛阳全城动员。
李宏带着工匠连夜赶制弩机,虽然粗糙,但能用了。
韩世忠的水军顺黄河而下,封锁各个渡口。
种师道点齐兵马,秘密出城。
而赵恒——他穿上了那身残破的明光铠,佩上“破虏”剑。
出城时,十万百姓涌上街头。没有人说话,只是默默看着他们的皇帝,走向北方险地。
一个老妇人忽然跪下,双手合十:“老天爷,保佑陛下平安回来……”
一个,两个……整条街的人都跪下了。
赵恒勒住马,回头望向这座正在苏醒的城市。
“等朕回来。”他说,“等朕带张宪回来。”
马蹄声起,向北而去。
而在大同府,完颜宗弼收到了密报。
他笑了,对帐下众将说:“看,汉人就是这样——重虚名,轻实利。为了一具尸体,一个败将,皇帝都敢来。”
“王爷英明。”范拱恭维,“这次定叫赵构有来无回。”
“不。”完颜宗弼摇头,“杀了他太便宜。我要活捉他,让他跪在真定府城下,给杨再兴的京观磕头。让天下人都看看——这就是抗金的代价。”
他起身,拔出弯刀:“传令,三万铁骑随我南下。这次,我要踏平滏口陉!”
(第四十七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