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廿四,黄海起风了。
韩世忠站在旗舰船头,看着眼前二十艘盐船——都是两百料的海船,吃水很深,每艘载盐三百石。这是他能调动的最大船队,也是赌上性命的一搏。
“将军,浪太大了。”副将李宝抹了把脸上的海水,“要不要等风小些再走?”
“等不了。”韩世忠摇头,“秦桧只给我三天时间‘肃清海面’,明天就是最后期限。今夜必须出港。”
他看向船舱里那二十个船老大——都是跟了他十几年的老部下,此刻个个面色凝重。
“诸位。”韩世忠抱拳,“此去洛阳六百里海路,要穿过金军控制的登州水域,还要避开秦桧的巡逻船。九死一生,现在想退出的,可以下船,韩某绝不怪罪。”
没人动。
一个独眼老船工咧嘴笑了:“将军,俺这条命是三年前您在登州救的。今天还给将军,值了。”
其他人纷纷附和。
韩世忠眼眶发热。他深吸一口气:“好!那就闯他一闯!传令:船队呈一字长蛇阵,保持半里间距。遇敌不战,全速突围。只要有一艘船到洛阳,就算赢!”
夜幕降临,船队悄然出港。
起初很顺利,借着夜色和风浪,他们绕过了金山卫的哨塔。但子时刚过,前方海面突然亮起火光——三艘双桅战船拦住了去路。
是江南水师的巡逻船。
“来船停泊!接受查验!”对面传来喊声。
韩世忠心一沉。他认出那是秦桧亲信统领的船队,专门监视他的。
“将军,怎么办?”李宝握紧刀柄。
“继续前进。”韩世忠冷静下令,“打出旗语:‘奉秦相令,出海缉私’。”
旗语打出,对面明显犹豫了。趁着这个空档,韩世忠的旗舰突然加速,从三艘敌船中间穿了过去。盐船紧随其后。
“停船!否则放箭了!”敌船上箭矢上弦的声音清晰可闻。
韩世忠站在船尾,忽然大笑:“回去告诉秦桧——韩某去洛阳吃盐了!”
箭雨落下,但船已驶出射程。夜色中,二十艘盐船像一群挣脱罗网的鱼,向着北方疾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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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夜,洛阳。
野利荣跪在赵恒面前,额头触地。他带来的十二个探子,有八个已经被关进大牢,剩下四个跪在堂下。
“陛下,外臣知罪。”野利荣声音沙哑,“但他们……他们只是奉命探查洛阳虚实,绝无恶意啊!”
赵恒没说话。他翻阅着从探子身上搜出的记录——矿场日产量、军器坊位置、粮仓数量、城墙高度……详细得令人心惊。
“野利将军。”赵恒放下册子,“朕若派探子去兴庆府,把你们西夏的军防、粮储、矿藏摸个底朝天,夏主会怎么做?”
野利荣说不出话。
“斩首,诛族,对吧?”赵恒语气平静,“但朕不会这么做。因为联姻在即,朕不想让银川公主难堪。”
他起身,走到那些探子面前:“但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。你们十二人,全部编入赎罪营,去矿场做工三个月。三个月后,若还活着,可随野利将军回国。”
野利荣松了口气:“谢陛下恩典!”
“别急着谢。”赵恒看向他,“回去告诉李仁孝,联姻可以,但要加一条——银川公主来洛阳时,需带西夏境内所有汉人奴隶的名册。朕要赎他们回来。”
“这……”野利荣脸色一变,“这恐难办到。那些奴隶多是各部贵族私产……”
“那就是李仁孝的事了。”赵恒摆摆手,“他要大宋的火器、工匠、贸易,朕要的是人。公平交易。”
野利荣退下后,赵士程低声道:“陛下,李仁孝不会答应的。那些汉人奴隶至少有十万之众,若都放还,西夏劳力将缺。”
“所以朕才要提。”赵恒冷笑,“漫天要价,就地还钱。他能放还三成,就是胜利。最重要的是——让天下汉人知道,朝廷没忘了他们。”
正说着,石五匆匆进来:“陛下,矿场那边出事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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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山的矿洞,在子夜时分发生了坍塌。
当时有三十七个矿工在井下作业,包括那八个西夏探子。雷老汉带人抢救,挖了两个时辰,只救出十九人,还有十八人被埋。
赵恒赶到时,矿场一片混乱。家属的哭声、伤者的呻吟、监工的喝令混在一起。雷老汉跪在坍塌的洞口前,老泪纵横:“是俺的错……俺该听老矿工的话,那巷道不能挖……”
“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。”赵恒扶起他,“还有多少人活着?”
“不知道……但底下有敲击声,应该还有人!”
赵恒脱下龙袍,抓起一把铁锹:“所有人,跟我挖!”
李纲急忙阻拦:“陛下不可!千金之躯……”
“下面也是千金之躯!”赵恒打断他,“他们为朝廷挖矿,朝廷不能让他们死在这里!”
皇帝亲自下矿救人——这个消息瞬间传遍矿场。原本绝望的矿工们红了眼眶,抓起工具疯狂挖掘。连那些西夏探子也加入进来——他们虽然被罚做苦工,但此刻看着这个不顾安危的皇帝,心中某处被触动了。
三个时辰后,天亮时分。
最后一名矿工被挖了出来——是那八个西夏探子中的一个,名叫拓跋宏。他被巨石压住腿,失血过多,已经昏迷。但还活着。
周振带人紧急救治。当拓跋宏醒来时,看见赵恒正用布条给他包扎伤口。
“陛……下?”他声音微弱。
“别说话。”赵恒手上动作不停,“你的腿保住了,但以后会瘸。”
拓跋宏看着这个年轻的皇帝,又看看周围那些拼命救他的宋人矿工,忽然哭了——这个在西夏以勇武着称的武士,哭得像个孩子。
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救我?”他哽咽道,“我只是个探子……”
“因为你是人。”赵恒包扎完毕,“在朕眼里,宋人、夏人、金人,都是人。该死的是那些挑起战乱的野心家,不是你们这些奉命行事的士卒。”
拓跋宏怔怔看着他,许久,忽然说:“陛下,野利将军……没说实话。”
赵恒动作一顿。
“夏主派我们来,不只是探查洛阳虚实。”拓跋宏压低声音,“还要找一个人……一个四十年前从中原逃到西夏的工匠。那人会造一种能连发十箭的弩机,夏主想得到图纸。”
连发弩?赵恒心中一动。紫阳真人的册子里提到过,前朝有个叫“李宏”的工匠发明了“连环弩”,但因造价昂贵未被采用,后来此人失踪。
“那人找到了吗?”
“找到了……就在洛阳。”拓跋宏声音更低,“他现在改姓雷,只有一条胳膊……”
雷老汉?!
赵恒猛地起身。他想起雷老汉改良火铳时展现的技艺,想起他总说“前朝军器监的法子更好”,想起他断臂的缘由——三年前东京军器监大火,他为了抢出图纸被砸断手臂。
“陛下!”一个矿工突然跑来,指着北方,“看!船!好多船!”
赵恒抬头望去。
晨雾弥漫的黄河水道上,二十艘帆船正缓缓驶来。船吃水很深,显然满载货物。为首旗舰上,一面“韩”字大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。
盐船,到了。
几乎同时,一骑快马从北方飞驰而来。马上信使滚鞍下马,嘶声大喊:
“陛下!磁州大捷!种老将军设伏,歼金军三千骑!缴获战马八百匹!”
“还有……张宪将军有消息了!他被关在大同死牢,但还活着!金人要用他换俘虏!”
三喜临门。
矿工们爆发出欢呼声。劫后余生的喜悦、盐船抵达的振奋、前线胜利的消息——这一切,让这座饱经磨难的城市,终于露出了笑容。
赵恒站在矿场高处,看着驶近的盐船,看着欢呼的人群,看着东方升起的朝阳。
冬天的最后一场雪,已经开始融化。
春天,真的要来了。
(第四十六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