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十五,洛阳的第一场雪停了。
赵恒站在临时搭建的校场上,看着种师道操练新军。两万三千人分成三个方阵,长枪手、弓弩手、刀盾手轮番演练。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成一片雾,喊杀声震得屋檐积雪簌簌落下。
“三个月,能练到什么程度?”赵恒问。
种师道捋着花白的胡须:“守城有余,野战不足。但若只是袭扰、断粮道,够了。”他指向第二方阵,“这些是西军老卒带出来的,见过血,可做先锋。”
赵恒点头。他手里只有这么多牌,必须精打细算。
石五匆匆走来,递上三份军报。赵恒展开第一份——是岳飞从登州送来的密信,字迹潦草,显然写得很急:
“臣已抵登州,幸得海商相助,得船五艘。沿海流民闻洛阳招揽,响应者众,然秦桧已封锁港口,恐难大规模北渡。臣决意冒险南下,至金山卫见韩世忠将军。若成,可得水师助;若败,臣当以身殉国。”
韩世忠。赵恒想起这个名字。历史上那个在黄天荡大破金军的名将,现在应该被秦桧排挤到江南水师任职。如果岳飞能说动他……
第二份军报来自河北。杨再兴死后,他手下的三十七个弟兄没有散,反而在真定府一带继续袭扰金军。这份军报就是他们送来的——用血写在撕下的衣襟上:
“完颜宗弼兵分三路:一路北上辽东平乱,一路留守大同,一路南下劫粮。南下者约两万骑,正朝磁州方向移动。疑欲断我粮道。”
赵恒心头一紧。磁州是洛阳的东北门户,更是通往河北的要道。如果失守,洛阳就被扼住了咽喉。
第三份是江南密报,只有短短两行:“秦桧软禁郑太后,清洗张邦昌旧党。赵栩病重,三日未朝。”
十二岁的孩子,成了傀儡。赵恒捏紧信纸,想起历史上那个被俘北国的宋钦宗。不同的命运,相似的悲剧。
“陛下。”李纲走来,脸色凝重,“国债之事,遇到麻烦了。”
“说。”
“洛阳富户虽认购踊跃,但现钱不足。多数人以田契、商铺抵押,若要兑换成钱粮,需时日变卖。”李纲递上账册,“眼下能到账的,不足五万贯。而军饷、赈灾、修城……至少需三十万贯。”
钱。永远是最大的问题。
赵恒沉默片刻,忽然问:“洛阳周边,可有矿山?”
李纲愣住:“有倒是有……城西五十里有铁矿,前朝曾开采,但因矿难死人太多,仁宗朝就废弃了。城北百里外有处煤矿,但煤层太深,开采不易……”
“带朕去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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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日下午,赵恒在李纲、种师道陪同下,来到废弃的铁矿。
矿洞在山腰,洞口已被落石封死大半。周围散落着锈蚀的铁器、腐朽的矿车,还有几处荒坟——那是当年死在矿下的工匠。
“陛下,此处真不可用。”随行的老矿工跪地劝谏,“当年就是因为巷道塌陷,压死三百多人,朝廷才封了矿。底下地质不稳,进去就是送死啊!”
赵恒没说话。他走到洞口,抓起一把土石细看。土色褐红,含铁量应该不低。又环视四周山势——这里三面环山,只有一条路进出,易守难攻。
“如果不开采,只是利用现有矿洞呢?”他问老矿工,“洞里应该还有残存的矿石吧?”
“有是有……但不多。而且巷道塌了大半,进去危险……”
“那就小心些。”赵恒转身,“传旨:征集矿工,按日计酬,一日三升米。凡自愿下矿者,再加五十文钱。伤残者朝廷养,死者抚恤家属。”
李纲倒吸一口凉气:“陛下,这开支……”
“开支从国债里出。”赵恒斩钉截铁,“另外,在矿场旁建冶炼坊。炼出的铁,一半铸兵器,一半……铸钱。”
“铸钱?!”种师道都惊了,“陛下,私铸钱币可是死罪!”
“不是私铸。”赵恒从怀中取出一方印鉴——那是他从东京带出的“河南宣抚使”官印,“以河南宣抚司名义,铸‘靖康通宝’。只在洛阳境内流通,与官钱一比一兑换。”
这是走钢丝。但赵恒别无选择——没有钱,什么都是空谈。
老矿工忽然磕头:“陛下……草民愿下矿!草民的儿子就死在东京城下,若能多炼一块铁,多铸一把刀,草民就是死在矿里也值!”
陆陆续续,又有十几个矿工站出来。他们大多是东京逃难来的,家破人亡,只剩一腔恨意。
赵恒看着这些面孔,心中沉重。但他知道,乱世之中,恨有时比爱更有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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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后,矿场开工。
赵恒亲自督工。他不懂采矿,但凭着现代知识,提出几条建议:用木柱加固巷道,设立通风口,严禁明火入内。又让周振配了防尘的麻布面罩——虽然简陋,总比没有强。
第一天,清理出三百斤矿石。第二天,五百斤。到第五天,日产量已达八百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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冶炼坊也建起来了。工匠们用改良的鼓风机提高炉温,炼出的铁质量竟比官营作坊还好。赵恒让人试铸了一批刀剑——虽然粗糙,但足够锋利。
“陛下,您看!”工匠捧来第一炉铁水浇铸的钱范。
“靖康通宝”四个字,在火光中逐渐成型。
就在这时,一骑快马冲进矿场。马上信使滚鞍下马,声音嘶哑:“陛下!磁州急报——金军前锋已至城下,约八千骑!磁州守军不足三千,请求援军!”
种师道立即请战:“老臣愿率五千精兵驰援!”
赵恒却摇头:“不,你不能去。”
“陛下?!”
“洛阳需要你坐镇。”赵恒看向北方,“而且金军这次南下,目的不是攻城。”
他摊开地图:“你们看——完颜宗弼分兵三路,北路平叛,中路留守,南路却只派两万骑兵。如果真要打磁州,至少该带攻城器械。可现在只有骑兵,说明他们是要……”
“断粮道!”种师道反应过来,“磁州是河北粮草运往洛阳的中转站。若被切断,洛阳最多撑两个月!”
“所以磁州不能丢,但也不能把所有兵力都投进去。”赵恒手指在地图上移动,“我们需要一支奇兵,绕到金军后方……”
他的手指停在一处:“这里。”
“滏口陉?”种师道皱眉,“那是太行八陉之一,山路险峻,大军难行。”
“正因为险峻,金军才不会有防备。”赵恒看向身后,“谁愿领此重任?”
沉默片刻,一个年轻将领出列:“末将愿往!”
是张宪,岳飞的副将。岳飞南下时,他主动要求留下:“末将擅山地作战,留在北方更有用。”
赵恒看着他:“你要多少人?”
“一千精兵,轻装简从,三日干粮。”张宪抱拳,“若成功,可焚金军粮草;若失败……这一千人,就当为大军探路了。”
“朕给你一千五百人。”赵恒解下腰间佩剑,“此剑名‘破虏’,是宗帅遗物。今日赐你,望你不负此名。”
张宪单膝跪地,双手接过:“末将定不辱命!”
当夜,一千五百人秘密出城,消失在北方群山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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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时间,黄海之上。
岳飞站在船头,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陆地轮廓。三天航行,终于快到金山卫了。
“将军,有船来了。”张横指向左舷。
三艘战船正快速逼近,船上挂着江南水师的旗帜。为首战船打出旗语:“来船停泊,接受查验!”
岳飞深吸一口气:“回旗语——‘故人求见韩世忠将军’。”
旗语打出后,对方明显犹豫了。许久,才回:“随我来。”
战船调转方向,引着岳飞的船队驶入一处隐蔽港湾。这里不是军港,而是一个渔村,岸上只有几间茅屋。
战船靠岸,一个银甲老将已经等在码头。正是韩世忠。
两人四目相对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赏。
“岳鹏举。”韩世忠先开口,“你胆子不小。”
“韩将军。”岳飞下船行礼,“末将奉旨南下,招揽义士,共图恢复。”
“奉谁的旨?”韩世忠盯着他,“扬州那位,还是洛阳那位?”
“洛阳,赵官家。”
韩世忠沉默片刻,忽然笑了:“进去说话。”
茅屋里,一灯如豆。韩世忠屏退左右,直截了当:“江南现在什么样子,你知道吗?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秦桧掌权,张俊那些将领忙着站队。水师三个月没发饷,士兵快饿死了。”韩世忠冷笑,“他们还在扬州斗,却不知金人的探子已经到了长江边。”
岳飞心中一凛:“将军为何不上奏?”
“上奏?”韩世忠从怀中掏出一叠奏章摔在桌上,“这些都是老夫递上去的。批复是什么?‘知道了’、‘再议’。议到什么时候?等金人打过长江吗?”
他走到窗边,望着外面漆黑的海面:“所以岳鹏举,你来得正好。告诉赵构,江南水师,老夫还能掌控两万人、战船八十艘。但他要答应我三件事。”
“将军请讲。”
“第一,军饷按时发,不得克扣。第二,水师独立成军,不受文官节制。第三——”韩世忠转身,眼中闪过寒光,“北伐时,我要做先锋。”
岳飞起身,深深一揖:“末将代陛下,谢过将军!”
“先别谢。”韩世忠扶起他,“秦桧已经知道你来了。最多三天,他的人就会来接掌金山卫。你要招人,动作要快。”
“将军可否相助?”
“今夜子时,东码头会有三百艘渔船出海。”韩世忠指向海岸,“你的船混在里面,沿海南下。沿海州县,都有老夫的旧部,他们会接应你。”
岳飞再次行礼。他知道,这是天大的助力。
子夜时分,三百艘渔船如约出海。岳飞的船混在其中,消失在茫茫夜色里。
韩世忠站在岸边,直到最后一盏渔火消失。副将低声问:“将军,放走岳飞,秦桧那边……”
“让他来。”韩世忠冷笑,“老夫正愁没借口整顿水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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腊月二十,洛阳。
第一批“靖康通宝”铸造出来了。赵恒让人当众发放军饷——士兵们拿着新钱,议论纷纷。
“这钱……能用吗?”
“陛下说了,在洛阳境内,跟官钱一样使!”
“我试试。”一个老兵拿着钱走到粮铺,“掌柜的,买三升米。”
掌柜犹豫片刻,还是接了钱。毕竟皇帝就在不远处看着。
交易完成。有了这个开头,其他人也陆续开始使用新钱。虽然还有些疑虑,但至少流通起来了。
赵恒稍稍松了口气。但就在这时,又一匹快马冲进城中。
这次是张宪派回来的信使——只回来了三个人,个个带伤。
“陛下……”为首的信使跪地,声音哽咽,“张将军他……成功了。我们烧了金军在邯郸的粮仓,但撤退时遭遇伏击。张将军为掩护弟兄们,带三百人断后……至今未归。”
赵恒闭上眼睛:“伤亡多少?”
“去时一千五百人,回来……四百二十三人。”
一千多人,换金军一座粮仓。值不值?赵恒不知道。他只知道,这些人都把命交给了他。
“厚葬阵亡将士,抚恤家属。”赵恒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张宪……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继续找。”
信使退下后,赵恒独自走上城墙。北风呼啸,吹得旗帜猎猎作响。
北方是金国,西方是西夏,南方是江南。三面烽烟,而他手里,只有这座刚燃起一点生机的洛阳城。
但足够了。
赵恒望向远方,眼中重新燃起火焰。
有这座城,有这些人,就够了。
(第四十三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