种师道确实老了。
当他跪在洛阳皇宫——准确说是前隋唐宫殿遗址上临时搭建的军帐前时,赵恒能清楚看见老人脖颈上松弛的皮肤,和那双握了一辈子刀枪的手上凸起的骨节。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,像鹰。
“老臣有罪。”种师道开口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愣住,“三年前诈死欺君,按律当诛。”
赵恒扶起他:“若没有种老将军这步暗棋,朕今日恐怕已死在东京城外。何罪之有?”
帐内简陋,只有几张胡床,一个火盆。赵恒、种师道、岳飞、赵士程、李纲五人围坐,石五在帐外警戒。外面传来嘈杂声——十万难民正在分批入城安置,洛阳虽然提前准备了粮草,但骤然涌入这么多人,秩序濒临崩溃。
“先从三年前说起吧。”赵恒看向种师道,“老将军如何‘死而复生’?”
种师道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。纸张已经泛黄,火漆印痕却依然清晰——是康王府的私印。
“靖康元年秋,金军第一次南下前夕,殿下以游猎为名,秘密来到洛阳。”老人的声音低沉,“那夜在邙山脚下的草庐里,殿下对老臣说了三件事。”
火盆里的炭噼啪作响。
“第一件:金人必破太原,东京危在旦夕。第二件:朝中主和派当道,汴京守不住。第三件……”种师道抬头看着赵恒,“殿下说,若有一天传来老臣病逝的消息,不要信。那是暗号,意思是让老臣隐姓埋名,来洛阳练兵屯粮,等一个人。”
“等谁?”
“等一个会焚东京、迁洛阳的人。”种师道眼中闪过复杂神色,“当时老臣以为殿下疯了。焚东京?那是都城!但殿下说:如果有一天,守城的代价是全城百姓被屠,那不如一把火烧了,什么也不留给金人。”
帐内死寂。
岳飞看向赵恒,终于明白那封信里“三年前开始布局”是什么意思。
“所以这三年来,老将军一直在洛阳准备?”李纲声音发颤。
“是。”种师道点头,“殿下当年留下了三样东西:五十万贯钱,一份洛阳城防改建图,还有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一份名单。”
“名单?”
“三百七十九个人名。有工匠、医师、农夫、商人,分散在河南各州县。殿下说,这些人都是可信的,将来迁都时能用上。”
赵恒闭眼。他想起来了——穿越之初,在确认自己真的成了赵构后,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享乐,而是利用康王的特权,暗中组建了一个情报网。那时他还存着侥幸,希望历史能改变,希望靖康之耻不会发生。但为防万一,还是布下了这步暗棋。
没想到,真用上了。
“现在洛阳情况如何?”赵恒问出最关键的问题。
种师道精神一振:“城防按殿下图纸改建完毕,外墙包砖加厚一丈,瓮城增设三道。城内粮仓十二座,存粮八万石,加上从东京来的灾民自带和山河会送来的,共计十三万石,够二十万人吃四个月。”
“军械?”
“弓三万张,箭五十万支,铠甲八千领,刀枪无算。”种师道补充,“还有殿下特别嘱咐的‘火器坊’,已试制震天雷三千枚,火药箭两万支。”
赵恒长出一口气。有了这些,至少能站稳脚跟。
“但有两个问题。”种师道话锋一转,“第一,洛阳百姓原本只有六万,现在突然涌入十万灾民,安置是大问题。第二……军饷。”
他取出一本册子:“三年来,老臣用殿下留下的钱招募、训练了两万新军,加上原本的西军旧部三千,共计两万三千人。但钱已经用光了,将士们已经三个月没发饷。”
赵恒接过册子。上面的数字触目惊心:两万三千人,月饷需一万五千贯。三个月就是四万五千贯,这还不算粮食、军械损耗。
而他现在,一文钱都没有。
“江南呢?”赵士程忽然开口,“扬州朝廷,总该拨些钱粮吧?”
种师道冷笑:“三个月前,老臣以‘河南宣抚使’名义上奏请求拨饷,回复是:洛阳乃西京旧都,自有税赋,朝廷不便干涉。”
“好一个不便干涉。”赵恒也笑了,“那就别怪朕也不便了。”
他起身,走到帐外。洛阳皇宫的废墟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苍凉——安史之乱后,这座宫殿就再未修复,如今只剩基址。但远处的城墙是新的,垛口整齐,旌旗飘扬。
“传朕旨意。”赵恒的声音在寒风中异常清晰,“第一,明日举行大朝会,所有文武官员、洛阳士绅、灾民代表,全部参加。”
“第二,清查洛阳及周边所有官田、寺庙田、无主荒地,按人口分给灾民耕种。今冬明春的种子,由朝廷借贷,秋收后偿还。”
“第三……”他看向种师道,“老将军,洛阳周边,有哪些富户?”
种师道会意:“以城南吕家最富,有田万亩,商铺遍及河南。家主吕颐浩,曾任户部侍郎,金人南下后辞官归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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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请他明日来朝会。”赵恒淡淡道,“朕要向他‘借钱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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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日,扬州皇宫。
赵栩坐在龙椅上,脚下垫着厚厚的锦垫——十二岁的孩子,腿还够不到地。他穿着过大的龙袍,脸色苍白,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。
下面跪着的是刚刚逃回来的汪伯彦。
“……种师道未死,洛阳已有精兵两万,粮草充足。赵构……不,伪帝赵构已入主洛阳,十万灾民正在安置。”汪伯彦的声音越来越小,“据探子报,伪帝准备在洛阳重开朝廷,与我江南分庭抗礼。”
“分庭抗礼?”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。
说话的是坐在帘后的郑太后——名义上是赵栩的生母,实际上,所有人都心知肚明,她只是张邦昌安插在宫中的棋子。
“他赵构算什么东西?焚毁东京、抛弃宗庙的逆贼!”郑太后掀帘而出,这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,容貌姣好但眉目刻薄,“传旨,通告天下:赵构弑父焚都,天理不容。凡擒杀此獠者,封万户侯,赏金十万!”
“太后!”枢密使张俊出列,“此事还需从长计议。种师道乃西军名将,用兵老辣。洛阳城坚粮足,强攻恐难奏效。不如……”
“不如什么?议和吗?”郑太后冷笑,“张枢密,你收了伪帝多少好处?”
张俊脸色一变:“臣忠心耿耿,太后何出此言?”
“忠心?”郑太后走到他面前,“那本宫问你,三个月前,你为何私自派人去洛阳,与种师道联络?”
殿内哗然。
赵栩忽然开口:“母后,张枢密是忠臣。”
孩子的声音稚嫩,却让整个大殿安静下来。所有人都看向龙椅上的小皇帝——这个平时沉默寡言,几乎像个傀儡的孩子。
郑太后皱眉:“皇儿,你还小,不懂这些……”
“朕懂。”赵栩站起来——虽然要踮着脚才能让人看见,“张枢密派人去洛阳,是朕准的。”
死寂。
“朕让他问种师道一句话。”赵栩走下台阶,龙袍拖在地上,“问种老将军:若朕真是太祖太宗血脉,他愿不愿意辅佐朕,收复中原?”
张俊扑通跪倒,老泪纵横:“陛下!老臣……老臣……”
“种师道怎么回?”郑太后声音发颤。
“他回了一封信。”赵栩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,当众展开,“上面只有八个字:‘验明正身,万死不辞’。”
郑太后脸色煞白。
“所以母后。”赵栩抬起头,看着这个“生母”,“朕到底是不是父皇的血脉?您最清楚,不是吗?”
这是公开的逼宫。一个十二岁的孩子,在满朝文武面前,质问太后自己的身世。
郑太后倒退两步,嘴唇哆嗦,却说不出话。
“退朝。”赵栩转身,一步步走回龙椅。那小小的背影,在这一刻竟有了几分帝王的威仪。
但当所有人都退出后,孩子瘫倒在龙椅上,浑身颤抖。
屏风后转出一个人——秦桧。
他居然还活着,虽然脸色苍白如纸,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。
“陛下演得好。”秦桧轻声道。
“他……他真的会验吗?”赵栩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如果验出来……”
“验不出来的。”秦桧冷笑,“先帝已崩,宗室凋零,谁能验?种师道要的,不过是一个台阶。一个让他能‘名正言顺’投靠洛阳的台阶。”
“那朕怎么办?”
“陛下要做一件事。”秦桧俯身,在孩子耳边低语,“承认赵构是兄长,下诏请他回扬州共商国是。”
赵栩瞪大眼睛:“那不是……”
“是引蛇出洞。”秦桧眼中闪过寒光,“只要他敢来扬州,就有来无回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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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后,洛阳临时朝堂。
所谓朝堂,其实是洛阳府衙正堂。空间有限,只能容纳百余人。文武官员站在左边,士绅代表在右边,中间留出一条通道。
赵恒穿着临时赶制的龙袍——布料粗糙,绣工简陋,但穿在他身上,自有一股威严。
“宣,吕颐浩觐见——”
吕颐浩走进来。这是个六十岁上下的老者,面容富态,穿着绸缎长袍,手指上戴着硕大的玉扳指。他行礼时姿态恭敬,眼神却透着商人的精明。
“吕公请起。”赵恒很客气,“听闻吕公是洛阳首善,这些年修桥铺路,功德无量。”
“陛下谬赞,老朽愧不敢当。”吕颐浩躬身,“能为乡梓尽绵薄之力,是应当的。”
“那现在,朕想请吕公为天下尽一份力。”赵恒话锋一转,“朝廷初立,百废待兴。十万灾民要安置,两万将士要发饷。朕……没钱。”
堂内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。
吕颐浩笑容不变:“陛下有难处,老朽自当尽力。这样,老臣捐……三千贯,以解朝廷燃眉之急。”
三千贯。对普通人家是巨款,但对田产万亩的吕家,九牛一毛。
赵恒笑了:“吕公误会了。朕不是要你捐钱,是向你借钱。”
“借?”
“对,借。”赵恒走下御阶,“借十万贯,年息一成,三年还清。以洛阳官田为抵押。”
吕颐浩脸色微变:“陛下,十万贯……老朽家中……”
“吕公。”赵恒打断他,声音依然温和,“城南吕家庄园,占地两百亩,楼阁三十栋。城东商铺四十七间,日进斗金。洛阳周边良田一万两千亩,佃户八百家。这些,够不够十万贯?”
每报一个数字,吕颐浩的脸色就白一分。这些都是他暗中置办的产业,朝廷从未登记在册。
“陛下……从何得知?”
“朕不仅知道这些。”赵恒凑近他,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,“还知道你在金军第一次南下时,曾暗中送粮五千石给完颜宗望,换了一张‘免屠牌’。”
吕颐浩双腿一软,跪倒在地。
“现在,吕公还借不借?”赵恒的声音依然平静。
“借……老朽借……”吕颐浩汗如雨下。
“好。”赵恒转身,面对百官,“传旨:封吕颐浩为户部侍郎,专司钱粮筹措。十日之内,朕要见到十万贯入库。”
这是赤裸裸的绑架。但没人敢说话。
就在这时,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。信使冲进大堂,跪地急报:
“陛下!金国急报——完颜宗干与完颜昌在辽东决战,宗干重伤,金军分裂!”
“西夏国书到——夏主李仁孝愿嫁妹联姻,求娶大宋公主!”
“江南诏书到——康王赵栩下诏,请陛下回扬州共商国是!”
三封急报,如同三记重锤。
赵恒站在堂上,忽然笑了。
天下这盘棋,终于全都动起来了。
“诸位。”他看向堂下众生,“好戏,开始了。”
(第四十一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