靖康二年腊月初七,东京幸存者开始西行。
九万七千四百二十一人——这是李纲核验三遍后报出的最终数字。他们排成蜿蜒二十里的队伍,在冬日的冻土上踩出一条泥泞的路。没有车马,因为所有牲畜都在守城时吃光了。老人坐在简陋的拖架上,由青壮拉着;孩子被母亲用布条捆在背上;伤兵拄着木棍,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息。
赵恒走在队伍最前。他换下了那身残破的明光铠,穿着普通士兵的棉袄,肩上扛着一袋粮食——那是从废墟里扒出来的最后陈米,已经发霉,但没人舍得扔。
“陛下,您不必……”李纲想劝阻。
“朕也是这十万人之一。”赵恒打断他,“如果连朕都坐车,凭什么要求百姓徒步千里?”
身后传来压抑的啜泣声。一个妇人抱着饿死的孩子,已经哭不出眼泪,只是机械地跟着队伍。她的丈夫战死在城头,公公饿死在粮绝第三天,现在孩子也没了。
赵恒停下脚步,走回妇人身边。他解下自己的水囊递过去,又对石五低声说了几句。片刻后,两个士兵抬来一副简易担架。
“把孩子放上来吧。”赵恒说,“到了洛阳,朕亲自为他立碑。”
妇人瞪大眼睛,忽然跪倒在地,额头重重磕在冻土上:“陛下……陛下……”
“起来。”赵恒扶起她,“活着的人要好好活,才对得起死去的人。”
队伍继续前进。日头渐高,积雪反射着刺眼的白光。每隔五里就有人倒下——饿死的,冻死的,伤重不治的。李纲带着医官在队伍中来回巡视,但药材有限,多数时候只能看着生命流逝。
午后,前方出现岔路。一条向北通往郑州,一条向西直奔洛阳。
岳飞从队尾策马赶来——那是野利荣借给他的西夏战马,整个队伍唯一的坐骑。
“陛下,探马来报。”岳飞压低声音,“金军有异动。完颜宗干主力已北返辽东平乱,但留了两万骑兵在郑州一带游弋,似是要截击迁都队伍。”
赵恒看向赵士程:“你怎么看?”
赵士程蹲下身,用树枝在雪地上画出地形:“郑州地处要冲,金军若在此设伏,我们这十万饥民就是活靶子。但若绕道……”
他画了条弧线:“从嵩山南麓走,多走三百里,但山路险峻,金军骑兵难以展开。”
“多走三百里,要多死多少人?”李纲急道,“我们的粮食只够七天,还是按最低配给算。”
所有人都看向赵恒。
风雪拍打在脸上,寒意刺骨。赵恒闭上眼,脑海中浮现出地图——现代中国地图,高速公路网,铁路线,那些九百多年后的交通脉络。然后他睁开眼:
“不走郑州,也不绕嵩山。”
他指向西北方向:“走汜水关。”
“汜水关?”岳飞皱眉,“那是古道,秦汉之后几乎废弃,山路崩毁,栈道腐朽……”
“正因废弃,金人才不会设防。”赵恒说,“而且汜水关直通洛阳北邙山,路程最短,只有一百八十里。”
赵士程盯着雪地上的简图,忽然倒吸一口凉气:“陛下如何知道这条古道?臣遍览舆图,也只在《水经注》中见过零星记载……”
“朕做梦梦见的。”赵恒随口搪塞,转而问岳飞,“山河会的人,能接应吗?”
岳飞从怀中取出那枚铜牌:“持此牌者,可在汜水关外三十里的虎牢镇调集人手。但……那里是金占区。”
“那就去调。”赵恒斩钉截铁,“告诉山河会,他们的皇帝需要一条路。”
当夜,队伍在荒野扎营。所谓“营”,不过是挖个雪坑,一家人挤在一起取暖。没有帐篷,没有营火——生火会暴露位置。
赵恒坐在一块岩石后,就着雪水啃发霉的炊饼。周振悄悄过来,为他换药。
“陛下伤口又裂开了。”周振看着绷带上的血迹,眉头紧锁,“您必须休息,否则余毒攻心……”
“等到了洛阳。”赵恒咽下干硬的饼渣,“周太医,你说朕能带多少人到洛阳?”
周振手一颤:“臣……不敢妄测。”
“但说无妨。”
“按现在的情形,能到五万,就是天幸。”周振声音哽咽,“太苦了,陛下,这些人太苦了。”
赵恒望向营地。黑暗中,隐约能听见压抑的咳嗽声、孩子的啼哭声、老人痛苦的呻吟。十万人的迁徙,在这个时代无异于自杀。但他别无选择——留在东京是死,去洛阳,至少有一线生机。
“陛下。”石五猫着腰过来,“抓到一个奸细。”
是个中年文士,穿着江南样式的锦袍,在难民队伍中格外扎眼。他被押到赵恒面前时,浑身抖如筛糠。
“小人……小人是扬州商人,来东京探亲,不想遭此大难……”他语无伦次。
赵恒没说话,只是盯着他的鞋——那是一双崭新的官靴,靴底干净,几乎没有磨损痕迹。
“从扬州走到东京,鞋能这么干净?”赵恒问。
文士脸色煞白。
“搜身。”
石五从他贴身衣物里搜出三样东西:一枚江南枢密院的腰牌,一封用密语写的信,以及——一枚开元通宝刻痕铜钱。
槐庭信物。
赵恒拿起铜钱,在手中把玩:“汪伯彦让你来的?还是秦桧生前安排的?”
文士瘫软在地:“是……是汪参政。他要小人沿途记录迁都队伍的人数、伤亡、路线……还有,确认陛下是否真的受伤。”
“确认朕受伤?”赵恒笑了,“怎么,扬州那位盼着朕死在路上?”
文士不敢答。
“回去告诉汪伯彦。”赵恒将铜钱扔还给他,“朕活得很好,而且会一直活下去。至于这枚铜钱……”
他顿了顿:“告诉给你铜钱的人,朕在洛阳等他。有些账,该清算了。”
文士被放走了,一瘸一拐消失在夜色中。
赵士程从暗处走出:“陛下不该放他走。此人必是槐庭在江南的耳目,放虎归山……”
“朕要的就是他归山。”赵恒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,“槐庭这盘棋下得太久了,该收官了。而收官的棋子……”
他看向赵士程:“就是你。”
四目相对。风雪在两人之间呼啸。
“臣不明白。”赵士程垂下眼。
“你明白。”赵恒起身,“宗帅临终前告诉朕两件事:第一,你是哲宗血脉不假;第二,张邦昌是你生父也不假。但最重要的第三件事——你母亲郑贵妃,是自愿入宫为间,为的是复兴后周。”
赵士程猛地抬头,眼中第一次露出震惊。
“惊讶朕怎么知道?”赵恒拍拍他的肩,“因为朕查了三年。从朕还是康王时就开始查。槐庭真正的目标,不是扶植张邦昌那个废物,而是等你成年,等你手握权柄,然后……”
“然后如何?”
“然后你会在关键时刻倒戈,以哲宗之孙的身份登基,完成后周复辟。”赵恒冷笑,“很完美的计划,如果不是朕提前知道了。”
赵士程沉默许久,忽然笑了——不是平日的浅笑,而是一种释然的、近乎疲惫的笑。
“陛下既然知道,为何还留臣在身边?为何还让臣执掌枢密?”
“因为朕需要你。”赵恒坦然道,“需要你的才智,需要你在河北的暗线,需要你钳制江南。至于你的野心……等天下太平了,朕有的是时间慢慢收拾。”
这是赤裸裸的阳谋。我给你权力,给你舞台,但你也在我掌控之中。
赵士程深深一揖:“臣,领命。”
这一揖,与往日不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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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后,汜水关外。
当迁徙队伍看见前方景象时,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废弃百年的古道已经被简单修缮,险峻处搭起了木制栈道。更令人震惊的是,关隘前聚集了上千人——不是军队,而是普通百姓打扮,但个个精悍,手里拿着各式兵器。
为首的是个独眼老汉,看见岳飞手中的铜牌,单膝跪地:“山河会虎牢分舵,刘三刀,率一千二百弟兄,恭迎陛下!”
他身后,上千人齐刷刷跪倒。
赵恒走上前:“诸位义士请起。你们……”
“俺们都是河北沦陷区的百姓。”刘三刀起身,独眼中闪着光,“三年前,有位先生来到虎牢镇,说将来有一天,会有一位君王从这里走过,带我们回家。他留下银钱,让我们修缮古道,囤积粮草,等待这一天。”
“那位先生是?”
“他不肯说名字,只留下一句话。”刘三刀望向赵恒,“他说:等到持铜牌的人出现时,告诉那个人——三年前的赌约,他赢了。”
三年前。
赵恒想起那个秋天,他确实以巡视为名离开东京三个月。史书记载康王赵构那段时间“游猎无度,不理政务”。没人知道,他去了河北,见了这些人,布下了这枚棋子。
“粮草呢?”李纲最关心这个。
“关内有地窖,存粮五千石,够十万人吃五天。”刘三刀咧嘴笑道,“还有草药、布匹、盐巴。那位先生当年让我们囤的,说总有一天用得上。”
人群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声。五千石粮食,在此时此地,比黄金更珍贵。
当夜,汜水关内燃起篝火。三个月来,难民们第一次吃到饱饭——虽然是杂粮粥,但热气腾腾。周振带人分发草药,救治伤者。孩子们围着火堆睡着了,脸上终于有了血色。
赵恒站在关隘高处,望着下方点点火光。
岳飞走到他身边:“陛下深谋,臣佩服。”
“不是深谋。”赵恒轻声道,“只是不想再看见饿殍遍野。”
他想起现代史书上的记载:靖康之变后,中原千里无人烟,饿死冻死者以百万计。那时的他坐在图书馆里,只能对着文字叹息。现在,他至少救了十万人。
“过了汜水关,再走八十里就是洛阳。”岳飞说,“但臣担心,洛阳会不会有变?三年前的布局,万一被人识破……”
“不会。”赵恒肯定道,“因为镇守洛阳的人,是朕亲自选的。”
“谁?”
“一个你认识的人。”赵恒望向西方夜色,“等到了,你就知道了。”
第二日清晨,队伍继续西行。修缮过的古道好走了许多,伤亡明显减少。刘三刀带着山河会的人在前面开路,他们熟悉每一条山径,每一个水源。
腊月十二,当第一缕晨光照在北邙山上时,迁徙队伍看见了洛阳城墙。
然后他们看见了城墙上的旗帜。
不是宋字旗,也不是金狼旗。
而是一面绣着“种”字的大纛。
城门前,一员老将银甲白马,须发皆白却腰杆笔直。他身后是整齐的军阵,目测至少两万人。
岳飞瞳孔骤缩:“种师道?!”
北宋西军名将,本该在靖康元年就病逝的种师道,此刻活生生站在洛阳城头。
老将看见赵恒,翻身下马,声如洪钟:
“老臣种师道,奉三年前密诏,镇守洛阳以待陛下!”
“今城防已固,粮草已足,甲兵已利——”
“恭请陛下,入主神都!”
十万难民,两万精兵,同时跪倒。
声震四野。
赵恒望着这座千年古都,知道真正的棋局,现在才开始。
而在扬州,汪伯彦收到了奸细带回的密报。
当他看到“种师道未死,镇守洛阳”八个字时,手中的茶盏第二次落地。
他知道,江南的美梦,该醒了。
(第四十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