磁州的雪,下得比东京还要急。
岳飞带着最后八百残兵抵达那座荒寺时,已经是焚城之战的第三日。寺庙早已破败不堪,山门半塌,佛像蒙尘。唯一证明这里曾有过香火的,是殿前那三棵百年柏树,在风雪中依旧苍翠。
“第三棵……”岳飞踉跄着走到树下,伤口渗出的血在雪地上拖出暗红的痕迹。
没有工具,就用断刀挖。冻土坚硬如铁,刀刃崩出缺口,虎口震裂出血。但岳飞没有停,他机械地挖着,直到刀尖碰到一个硬物。
是个铁匣,锈迹斑斑,但密封完好。
打开匣子,里面没有金银,只有三样东西:一张绘制在羊皮上的地图,一枚刻着奇怪符号的铜牌,以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。
岳飞拆开信。
第一行字就让他呼吸一滞:
“鹏举吾兄:若见此信,则东京危矣,或朕已不在。此乃绝境之策,阅后即焚。”
字迹是赵恒的,但笔锋比平日更加凌厉,仿佛每个字都用尽了力气。
“地图所标,乃河北七处秘仓,存粮可支万人一月之用。此乃三年前朕假托漕运之名所设,除朕与宗帅外无人知晓,金人更无从察觉。”
“铜牌为‘山河会’信物。此会乃朕借槐庭旧网暗中组建,成员皆为河北沦陷区忠义之士。持此牌者,可号令河北二十三路义军。”
岳飞的手指抚过地图上的标记——那些位置极为隐蔽,多在深山古径之间,若非提前数年布局,绝不可能在战时完成。
陛下竟深谋至此?
“今有三事嘱托,关乎华夏存续,万望谨记:”
“其一,若朕死而东京存,当拥赵士程为帝。此人身负哲宗血脉,虽行迹诡秘,然心向故国。槐庭所求,非为张邦昌复辟,实为保全宗室一脉不绝。此乃宗帅临终前密告于朕,可信。”
岳飞猛地抬头。宗帅知道?那为何……
他继续往下读。
“其二,若东京焚而朕存,则迁都洛阳。洛阳地势险要,且有邙山为屏、黄河为障。朕已命人暗中修缮洛阳城防三年,粮械储备皆足,可作中兴之基。”
三年?陛下三年前就开始准备退路?
岳飞想起靖康元年,那时赵构还是康王,整日游猎赋诗,哪有什么深谋远虑。可自东京被围后,陛下就像变了个人——不,是从更早开始,从金人第一次南下时,陛下就一直在布局。
“其三,绝不可容江南偏安。赵栩身世存疑,秦桧临死之言虽不可全信,然空穴来风必有因。若江南朝廷果为伪朝,则天下正统尽归东京。此事可密查,但未得实据前,不可妄动。”
信纸在风中颤抖。
“至于鹏举你——”
岳飞屏住呼吸。
“宗帅曾言,你乃国士之才,可托社稷。然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。朕若在,自当护你周全;朕若不在了……”
墨迹在这里有些晕开,似乎写信的人停顿了很久。
“那就隐姓埋名,带着愿意跟你走的人,去河北,去山东,去任何还能抵抗的地方。金国内乱将起,此乃天赐之机。不必报仇,不必殉国,活着,就是最好的反抗。”
“最后记住:华夏可焚,不可跪;可死,不可降。只要还有一人站立,这文明就断不了。”
“此嘱,万望珍重。”
“赵构 绝笔”
没有玉玺,没有花押,只有“赵构”二字,写得力透纸背。
岳飞一动不动地站着,任由雪花落满肩头。信中的每个字都像重锤,敲打着他心中那个年轻皇帝的印象。
三年前就开始布局?
暗中组建山河会?
提前修缮洛阳城防?
这哪里是那个曾经只知享乐的康王?这分明是……深藏不露的雄主。
“将军?”张宪担忧的声音传来。
岳飞缓缓折起信,就着随身火折点燃。火焰吞噬纸张,那些惊人的谋划化作青烟,散入风雪。
“传令全军,就地休整两个时辰。”他的声音异常平静,“然后回东京。”
“可东京已经焚毁,陛下或许……”
“陛下一定还活着。”岳飞将地图和铜牌贴身收好,“能布下如此棋局的人,不会轻易赴死。”
这不是盲信。是某种更深刻的东西——就像磁针永远指向北极,他忽然明白,自己的命运早已与那个深不可测的君王绑在一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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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日,东京废墟。
赵恒站在宣德门的残骸上,脚下是烧焦的梁木和融化的琉璃瓦。这座曾经象征着皇权巅峰的城楼,现在只剩几根焦黑的柱子,像巨兽的肋骨刺向天空。
李纲在清点损失,声音沙哑:
“城内建筑焚毁七成,粮仓全毁,武库余存火药箭三千支……百姓现存九万七千四百二十一人,其中伤者三万有余……”
赵恒闭了闭眼。三十万人,剩十万。
“药局呢?”
“周太医抢救出部分药材,但金疮药几乎尽毁。”李纲停顿,“更麻烦的是,城西出现瘟疫征兆。尸体太多,来不及掩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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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让野利荣的西夏骑兵帮忙,在城外十里挖万人坑。所有死者,无论军民,一律焚烧深埋。”赵恒顿了顿,“所有饮水必须煮沸,违者杖二十。”
“陛下,百姓缺粮,再烧柴煮水——”
“那就拆烧毁的房屋取木。”赵恒的声音不容置疑,“宁愿饿死,不能病亡。”
这时,赵士程匆匆赶来:“江南使团到了。参知政事汪伯彦领头,带着三百护卫,已到南薰门外。”
赵恒眯起眼:“汪伯彦……让他进来。但护卫只能进五十人。”
“若他们不肯?”
“那就别进了。”赵恒转身,“东京现在是废墟,不缺他们来看笑话。”
一刻钟后,汪伯彦走进了这片焦土。
这个五十岁的文官看见东京惨状时,从容瞬间崩塌——脸色惨白,脚步踉跄,几次差点被碎砖绊倒。
街道两旁,幸存的百姓正在清理废墟。他们沉默地搬运焦尸,拆解危墙,偶尔抬头看使团一眼,眼神空洞得可怕。
汪伯彦走到赵恒面前时,嘴唇还在颤抖。他想行礼,赵恒摆摆手:“免了。汪参政千里迢迢来,不会是专程来看东京烧成什么样的吧?”
“陛下……”汪伯彦艰难开口,“江南听闻东京告急,特命臣率军来援,但途中遇大雪……”
“援军?”赵恒笑了,指着满目疮痍,“金军围城三个月,江南一兵一卒未发。现在城焚了,你们倒来了。是来接收废墟,还是来确认朕死了没有?”
汪伯彦冷汗涔涔:“陛下误会了!实在是道路阻塞……”
“那就说正事。”赵恒打断他,“扬州那位,让你带什么话?”
沉默。
风卷着灰烬从两人之间吹过。
汪伯彦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绢帛——圣旨规格,但绣的是江南特有的双龙戏珠纹样。
“康王殿下有诏。”他改了口,“念尔坚守东京,虽败犹勇,特赦谋逆之罪。若愿奉江南为正朔,赴扬州请罪,可封安乐公,赐宅扬州。”
赵恒没有接诏书。
“汪参政,你读过史吗?”他忽然问。
“臣……略通经史。”
“那你可知,凡南渡之朝,可有善终者?”赵恒望向北方,“东晋偏安,终亡于桓玄;南宋苟且,终灭于蒙元。这天下,从没有靠退让换来的太平。”
他转头看向汪伯彦:“如果连朕都南逃了,这天下就再没有人相信‘胡虏可抗’了。”
汪伯彦倒退两步。
“回去告诉你家主子——”赵恒一字一顿,“朕会去扬州找他。但不是去请罪,是去问他:配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,配不配称华夏之主。”
他不再理使臣,转身对赵士程道:“准备迁都。”
“迁往何处?”
“洛阳。”赵恒说出这两个字时,感觉到宿命般的沉重,“但在这之前,先把眼前这些人安顿好。九万七千四百二十一人,一个都不能少。”
他走下废墟,走进那些正在清理焦土的百姓中间。
一个断臂的老兵看见他,想要跪拜,赵恒扶住了。
“陛下,咱们的家……没了。”老兵老泪纵横。
“家没了,可以再建。”赵恒拍拍他的肩,“人在,家就在。”
他环视四周,提高声音:“朕知道,你们很多人恨朕。恨朕没早开城门,恨朕焚了东京,恨朕让你们家破人亡。”
人群渐渐聚拢,沉默地看着他。
“但朕不后悔。”赵恒的声音在废墟上回荡,“如果重来一次,朕还是会守,还是会烧。因为有些东西,比活着更重要——那就是站着活着的尊严。”
他拔出腰间短刀,插进焦土:“从今日起,愿跟朕走的,去洛阳。不愿走的,领十斤粮,自寻生路。朕不怪你们。”
没有人动。
许久,断臂老兵第一个走过来,用仅剩的手握住刀柄:“老家的村子被金人屠了,东京烧了,还能去哪?陛下,我跟你走。”
第二个,第三个……
人群如溪流汇海,默默站到赵恒身后。没有欢呼,没有誓言,只有沉默的抉择。
汪伯彦看着这一幕,手中的诏书悄然滑落,掉进灰烬里。
他知道,江南永远不可能收服这个人了。
当夜,赵恒在临时军帐里,见到了归来的岳飞。
八百残兵,人人带伤,但眼神锐利。
岳飞没有说话,只是将那个铁匣放在案上,然后单膝跪地。
赵恒打开铁匣,看见里面空了的信封位置,微微一笑:“都看过了?”
“臣……”岳飞抬起头,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复杂神色,“臣不知陛下竟深谋至此。”
“深谋?”赵恒苦笑,“不过是多看了几步棋。可这棋局,终究还是下成了死局。”
“不是死局。”岳飞从怀中取出地图和铜牌,“陛下三年前就开始布局,河北有粮,山河会有兵,洛阳有城。这局棋,才刚刚开始。”
赵恒凝视着他,许久:“你信朕?”
“臣信的是那个宁愿焚城也不投降的君王。”岳飞沉声道,“信的是那个三年前就开始为今日做准备的雄主。”
帐外,风雪渐息。
东方泛起鱼肚白,照在东京的废墟上,照在九万七千四百二十一个幸存者的脸上。
新的一天,开始了。
而在千里之外的扬州皇宫,十二岁的赵栩从噩梦中惊醒。
他梦见大火,梦见一个穿明光铠的身影从火中走出。
侍从匆匆进来,脸色惨白:“殿下,刚得到密报……东京焚城那夜,完颜宗干退兵,是因为完颜昌在辽东……”
“说重点。”
“完颜昌被擒,是被一个宋人设计擒获的。”侍从颤抖道,“那人手持一枚刻痕铜钱,调动了完颜昌军中叛将……”
赵栩手中的茶盏落地。
刻痕铜钱。
槐庭。
“还有……”侍从跪倒在地,“洛阳传来消息,那边城防在三年前就开始秘密修缮,储备的粮草足够十万大军用三年。”
三年前?
赵栩忽然想起,三年前,他的“皇兄”赵构,曾以巡视河防为名,在洛阳住了整整一个秋天。
原来从那时起,那个人就已经在准备今天了。
(第三十九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