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定府的城墙在晨雾中显形时,岳飞知道中计了。
城头没有守军。没有旗帜,没有炊烟,甚至连一只飞鸟都没有。这座河北重镇寂静得可怕,像一座巨大的坟墓。
“将军,不对劲。”副将张宪勒住马,眉头紧锁,“金人就算再大意,也不可能不留岗哨。”
岳飞举起手,全军在距离城门二里处停下。一万新军列成防御阵型,长枪手在前,弓弩手在后,骑兵分列两翼——这是他们训练两个月学会的唯一阵型。
“杨再兴的人呢?”岳飞问。
“按计划昨夜就该在城东举火为号,但……”张宪摇头,“没有火光。”
岳飞望向城墙。那些垛口后面,他仿佛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。这不是空城,这是口袋。金人知道他们会来,知道他们缺粮,知道他们必须打真定府。
历史在脑海中翻涌。原本轨迹中,真定府是在靖康元年就陷落的,守将刘韐战死,全城被屠。但现在,因为他的坚守改变了时间线,真定府竟然还在金人手中——或者说,金人故意让它还在手中。
“撤。”岳飞果断下令,“原路返回,渡河南归。”
“将军!我们只剩两天干粮了!”有校尉急道,“若不打真定,去哪找粮食?”
“去邯郸。”岳飞调转马头,“那里有漕运码头,至少能抢到船只。”
但他的命令还是晚了。
地平线上,黑色的潮水从三个方向涌来。铁甲反射着晨光,马蹄声如闷雷滚动。完颜宗弼的金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,上面用女真文绣着一个狰狞的狼头。
“四面……都是。”张宪的声音在颤抖。
岳飞迅速估算敌势:正面至少两万骑兵,左翼一万步卒,右翼是攻城器械——他们连投石车都带来了,根本就是等着守军出城野战。
“结圆阵!”岳飞怒吼,“长枪向外,弓弩居中!把粮车围起来当掩体!”
新军慌乱地调整阵型。这些大多是东京市民、漕工、农民,见过最大的阵仗不过是城头防守。面对平原上席卷而来的铁骑,有人已经开始发抖,有人丢下兵器。
“稳住!”岳飞策马在阵前疾驰,“你们现在跑,只会被骑兵从背后砍死!结成阵,我们还有一线生机!”
他的声音压过了恐惧。士兵们咬牙握紧长枪,将盾牌砸进冻土。第一排蹲下,第二排半蹲,第三排站立——这是岳飞用三个月时间反复操练的“叠阵”,专克骑兵冲锋。
金军没有直接冲阵。
他们在三百步外停下,骑兵向两侧分开,露出一排囚车。车里关着人,衣衫褴褛,伤痕累累。
杨再兴就在第一辆囚车里。
他被铁链锁住,额头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,血已经凝固成黑色。但那双眼睛依然像狼一样亮着,看见岳飞时,他咧嘴笑了,露出带血的牙齿。
“岳将军!”杨再兴嘶吼,“有埋伏!他们知道暗渠——!”
话音未落,一根长矛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胸膛。
执矛的金将狞笑着转动矛杆,杨再兴的身体剧烈抽搐,血从口中涌出。但他依然在笑,用最后的力气喊出那句话:
“三十七个兄弟……都战死了……不亏……”
矛尖抽出,尸体软倒在囚笼里。
金阵中爆发出一阵哄笑。完颜宗弼策马出阵,这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真贵族,脸上有一道从额角到下颌的刀疤,那是太原守将王禀留给他的纪念。
“岳将军,久仰。”完颜宗弼的汉语很生硬,但足够清晰,“我大哥宗望常提起你,说你是南朝最后一个勇士。可惜,勇士今天要死在这里了。”
岳飞握紧沥泉枪,指节发白:“你们怎么知道暗渠?”
“你们宋人自己说的。”完颜宗弼拍拍手,一个文官模样的人被推上前来——那是真定府原来的通判,三个月前投降金人的赵不弃。
“岳将军,别来无恙。”赵不弃挤出一个谄媚的笑,“下官也是迫不得已,金人答应留我全家性命……”
“所以你就卖了暗渠,卖了杨再兴?”
“识时务者为俊杰嘛。”赵不弃搓着手,“东京已经完了,赵构撑不过五天。将军何不弃暗投明?大金皇帝求贤若渴,以将军之才——”
岳飞一箭射穿了他的咽喉。
赵不弃瞪大眼睛,捂着喷血的脖子倒地。完颜宗弼挑了挑眉,竟有几分欣赏:“好箭法。既然将军选择死战,那我成全你。”
他举起弯刀。
金军阵中战鼓擂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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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时刻,东京城。
粮仓最后的大门打开了。里面不是堆积如山的米麦,而是一个个空荡荡的仓廒,角落里散落着几袋发霉的杂粮,老鼠在里面做窝。
“就这些?”李纲的声音在颤抖。
守仓老吏跪在地上,老泪纵横:“相爷,真的没了……去年黄河决口,河北粮道断绝;今年春旱,江南漕运未至;三个月守城,三十万人吃喝……能撑到现在,已是奇迹。”
李纲数了数:十七袋杂粮,每袋约三石,共计五十一石。东京城还有近三十万人,每人能分到的,不到二两。
“撑不过今日。”他喃喃道。
城西已经出现人市。不是买卖奴隶的市场,是买卖人肉的市场。起初是偷偷摸摸,昨夜开始公然叫卖。李纲今早派人去查,回来说那边挂出来的,大多是饿死的流民尸体,也有活不下去的父母卖自己的孩子——不是为奴,是为食。
“相爷,要不要……”亲兵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。
“杀了他们,然后呢?”李纲惨笑,“让百姓饿死得整齐一些?”
他走出粮仓,看见街上挤满了人。那些眼睛直勾勾盯着仓门,像一群等待喂食的野兽。当看见空手出来的官员时,人群中爆发出绝望的呜咽。
“粮食呢?不是说今天发粮吗?”
“朝廷骗我们!他们要饿死我们!”
“开城门!我们要出去!我们要活命!”
骚动开始蔓延。有人开始冲击粮仓守卫,有人捡起石头砸向官员的车驾。李纲被亲兵护着退回衙门,大门外很快聚集了上千人。
“相爷,守不住了。”亲兵队长满脸是汗,“再这样下去,不用金人攻城,我们自己就先乱了。”
李纲坐在堂上,看着案头那方传国玉玺。这是赵恒交给他的,说若城破,就砸碎它,绝不留给金人。
“去请陛下。”他说,“去请陛下……做最后的决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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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宫,文德殿。
赵恒正在焚烧奏章。
他从登基以来的所有文书,军报、奏折、密信,一卷卷扔进火盆。火焰吞没纸张,升起青烟,那些墨迹在火中扭曲变形,像垂死的虫豸。
石五冲进来时,赵恒刚好烧到最后一份——那是宗泽临终前写给他的血书:“老臣先去,陛下保重。若事不可为……当焚东京,绝不留予胡虏。”
“陛下!百姓围了相府,要求开城门!”石五急报,“守军已经弹压不住,有人开始冲击武库!”
赵恒没有抬头,将血书扔进火盆。
火焰“轰”地窜起,吞噬了那些血字。
“传令。”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打开所有城门。”
石五愣住:“陛下?!”
“但不是投降。”赵恒站起身,从架子上取下铠甲——那是宗泽留下的明光铠,已经有多处破损,但擦得很亮,“让所有还能拿起武器的人,到宣德门集合。老人、妇女、孩子……让他们从南门出城,往应天府方向逃。”
“那守军呢?”
“守军留下。”赵恒穿上铠甲,铁片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,“朕留下。李纲留下。所有愿意死战的人留下。”
他走到殿外,晨光刺眼。
东京城在脚下铺开,屋舍连绵,街巷纵横。这座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,现在像一具巨大的尸体,正在慢慢腐烂。
“你知道历史上东京城破后发生了什么吗?”赵恒忽然问。
石五摇头。
“金人把皇宫里的书画典籍全部烧毁,把工匠、艺人、医生全部掳走,把女人分给将领当奴隶。徽钦二帝被扒光衣服,披上羊皮,牵着游街。皇子皇女被卖进妓院,宗室女子被轮番凌辱至死。”赵恒的声音很轻,却字字如刀,“这就是投降的下场。”
他转身,看着石五:“所以朕宁愿烧了它。宁愿把东京烧成白地,宁愿让三十万人战死在这里,也不留给金人。”
“可是百姓……”
“百姓有选择。”赵恒指向南方,“愿意逃的,现在就走。愿意死的,跟朕上城墙。”
钟声响了。
不是警钟,是丧钟。沉重的钟声在东京上空回荡,一下,两下,三下……整整一百零八下。这是国丧的规格。
百姓们抬起头,茫然地望向皇宫方向。
然后他们看见,宣德门上竖起了白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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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时辰后,宣德门前聚集了三万人。
不全是士兵。有白发苍苍的老者,有断了一条胳膊的伤兵,有提着菜刀的妇人,有握着砖石的少年。他们沉默地站着,看着城楼上那个穿明光铠的身影。
赵恒没有说鼓舞士气的话。
他只是让人抬出了最后的粮食——那五十一石杂粮,熬成了稀粥,盛在一个个大木桶里。
“每人一碗。”他说,“喝完这碗粥,我们上城墙。金人今天就会攻城,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断粮了。”
人群安静地排队领粥。粥稀得能照见人影,但没有人抱怨。他们捧着粗陶碗,小口小口地喝着,像在进行某种仪式。
一个老妇人喝完后,把碗在地上砸碎。碎片溅了一地。
“老身七十有三,够本了。”她说,“金人杀了我儿子、儿媳、孙子。今天,老身要咬死一个垫背。”
越来越多的人砸碎了碗。
破碎声此起彼伏,像一曲悲壮的战歌。
李纲走上城楼,朝赵恒深深一揖:“南门已开,逃出去的大约五万人。剩下的……都在这儿了。”
“够多了。”赵恒望向北方。
地平线上,烟尘滚滚。金军来了,比预想的还要快。完颜宗干的王旗在风中招展,十五万大军像黑色的潮水,缓缓漫向东京。
而在更远的北方,岳飞的一万新军,正在金军的包围圈中死战。
更远的西方,西夏的三万铁骑已经渡过了黄河。
三国合围,死局已成。
赵恒拔出佩剑,剑身映着苍白的日光。
“朕叫赵构。”他忽然大声说,声音传遍城墙上下,不是康王,不是大宋皇帝——朕只是一个不想跪着死的人!”
他剑指北方:
“今日,东京就是坟墓。但埋在这里的,不会只有宋人!”
“开城门——”
“迎敌!!”
城门轰然洞开。
没有守城,没有防御。三万个手无寸铁、面黄肌瘦的百姓,握着菜刀、木棍、砖石,像一股决堤的洪水,涌向城外那十五万铁甲大军。
他们奔跑,他们嘶吼,他们赴死。
这是人类战争史上最疯狂的一幕:饥饿的平民,向装备精良的职业军队,发起了自杀式冲锋。
完颜宗干在阵前愣住了。
他征战二十年,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。那些宋人眼睛里没有恐惧,只有一种可怕的平静——那是知道自己必死之人,最后的疯狂。
“放箭!”他怒吼。
箭雨落下。
第一排百姓倒下了,第二排踏过尸体继续冲锋。没有阵型,没有战术,只有人潮。他们用身体消耗金军的箭矢,用死亡拉近距离。
终于,有人冲到了金军阵前。
一个断臂的老兵,用仅剩的手抱住了金军骑兵的马腿。马匹受惊扬起前蹄,将他踩成肉泥,但马上的骑士也摔了下来。
一个妇人扑上去,用牙齿咬住了骑士的喉咙。
混乱开始了。
金军的阵型被冲乱了。他们习惯了与正规军交战,习惯了阵法对垒,却从未面对过这样不要命的、野兽般的攻击。
城楼上,赵恒看着这一切。
他看见百姓像麦子一样倒下,看见鲜血染红了雪地,看见那些卑微的生命在最后一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。
够了。
他转身,对石五说:“点火。”
“陛下?!”
“点火。”赵恒重复,“按宗帅的遗计,烧了东京。”
石五颤抖着举起火把。
城墙内侧,早就埋好了火油和火药。三个月来,赵恒一边守城,一边准备着最后的焚城计划。如果城破,那就让东京变成火海,让金人什么也得不到。
火把落下。
火焰沿着导火索蔓延,像一条毒蛇,窜向城内的柴堆、火油桶、火药库。
第一声爆炸从城东响起。
然后是第二声,第三声……
浓烟升腾,火焰冲天。这座千年古都,开始自焚。
赵恒站在宣德门上,火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。
他想起自己刚穿越来的那个夜晚,想起宗泽战死时的嘱托,想起岳飞出征前的眼神,想起杨再兴最后的笑容。
对不起。
他在心里说。
对不起,我没能救你们。
但至少,我没让金人赢得太轻松。
火焰吞没了宫殿,吞没了街巷,吞没了这座城市的最后一丝生机。
而在北方,被围的岳飞忽然看见,南方天际升起了滚滚浓烟。
那是东京的方向。
他明白了。
“全军——”岳飞嘶吼,声音已破,“向南方突围!回东京!回陛下身边!!”
一万新军,还剩不到六千。
他们调转方向,向着十五万金军的包围圈,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。
这是靖康二年的冬天。
东京在燃烧。
大宋在赴死。
而历史,在这一刻彻底转向无人知晓的深渊。
(第三十七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