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士程见到完颜昌时,是在上京城外一座废弃的辽国寺庙里。这座庙在战火中塌了一半,剩下的大殿里供奉的佛像断了头颅,烛台倒了一地,只有正中摆着一张胡床,铺着虎皮,完颜昌就坐在上面。
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,面庞黝黑,留着女真贵族特有的髡发——头顶剃光,两侧结辫。他穿着貂裘,但腰间挂的却是汉式玉佩,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蓝宝石戒指,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诡异的光。
“赵副使,”完颜昌开口,汉语带着浓重的辽东口音,“胆子不小,敢来见我。”
赵士程躬身:“昌王有邀,不敢不来。”
“昌王?”完颜昌笑了,“上京那些人,只叫我‘辽东守将’。你倒会说话。”
他挥挥手,侍卫退到殿外。殿内只剩两人。
“直说吧,”完颜昌盯着赵士程,“你们宋国皇帝,能给我什么?”
“三样东西。”赵士程伸出三根手指,“第一,大宋承认辽东为昌王封国,世袭罔替。第二,开放边市,辽东所产人参、貂皮、东珠,大宋以市价三倍收购。第三……”
他顿了顿:“火药配方,完整版,不是给完颜宗干的那种阉割版。”
完颜昌眼睛亮了:“火药配方……你们真舍得?”
“舍得。”赵士程点头,“因为昌王需要。辽东苦寒,人口稀少,要对抗上京中央,必须有杀手锏。火药,就是杀手锏。”
“条件呢?”
“很简单。”赵士程缓缓道,“昌王在辽东自立,牵制金国兵力。待时机成熟,与大宋东西夹击,灭金之后,辽东永远归昌王一脉。”
完颜昌沉默了。他在权衡。自立,是他想了十年的事。但真走到这一步,需要外力支持。宋国虽然弱,但毕竟是中原正统,有了宋国的承认,他在辽东的统治就名正言顺了。
“我怎么信你们?”他问。
“信物在此。”赵士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匣,打开,里面是一枚龟钮金印,刻着“大宋特使”四个篆字,“这是陛下亲赐,见印如见君。另外……”
他又取出一卷图纸:“这是神臂弩改进图,射程二百五十步,可破重甲。先给昌王,以示诚意。”
完颜昌接过图纸,展开看了几眼,他是懂行的,立刻看出这图纸的价值:“好!赵副使痛快!那本王也痛快——”
他从怀中取出一块虎符:“这是辽东三万驻军的兵符。三月之内,本王必举旗自立。到时,希望宋国皇帝能履行承诺。”
“必不食言。”赵士程接过虎符,入手沉甸甸的。
交易达成。两人又密谈了半个时辰,约定联络方式、信号暗号。临别时,完颜昌忽然问:“赵副使,你们那个岳将军……怎么没来?”
赵士程心中一凛,表面平静:“岳将军在驿馆稳住完颜宗干,掩护我出来。”
“哦?”完颜昌似笑非笑,“可我怎么听说,今夜完颜宗干派了一队骑兵,往驿馆方向去了?”
什么?!
赵士程脸色骤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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岳飞确实遇到了麻烦。
就在赵士程离开后不久,驿馆外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。一支约百人的金军骑兵包围了院子,为首的将领直接闯进岳飞住的厢房。
“岳将军,”那将领汉语生硬,“摄政王有请,即刻入宫议事。”
夜深入宫?议事?岳飞握紧刀柄:“何事如此紧急?”
“军机大事,末将不知。”将领面无表情,“请将军速行。”
岳飞看了眼窗外——院中已站满金兵,弓弩手在墙头就位。硬闯,走不了。
“容我更衣。”他拖延时间。
“不必。”将领伸手,“请。”
无奈,岳飞只得随行。出门时,他故意高声对驿馆管事说:“若赵副使回来,告诉他我去见摄政王了,让他不必担心。”
这是暗号——若赵士程听到,就知道出事了。
金军骑兵押着岳飞穿街过巷,却不是往皇宫方向,而是往城西。越走越偏,最后进了一条死巷。
“到了。”将领勒马。
巷子尽头是堵高墙,墙上挂着几盏昏暗的风灯,照亮墙下一地垃圾,还有……几具尸体。
是金兵尸体,穿着普通士卒的皮甲,但腰间挂着皇城司的腰牌。
陷阱。
岳飞瞬间拔刀,但晚了。两侧房顶上冒出数十名弓弩手,箭矢在月光下泛着寒光。
“岳将军,”将领退到巷口,“对不住了。有人出钱,买你的命。”
“谁?”岳飞横刀胸前。
“你猜。”将领挥手,“放——”
箭字没出口,异变陡生!
一支弩箭从黑暗中射来,精准地贯穿将领咽喉!他瞪大眼睛,踉跄倒地。
紧接着,巷口传来喊杀声!一队黑衣人从阴影中杀出,刀光如雪,瞬间砍翻七八个金兵。为首者身形矫健,手中长剑如游龙,所过之处,金兵纷纷倒地。
“岳将军!这边!”黑衣人喊的是汉语。
岳飞来不及细想,趁乱冲出巷口。黑衣人掩护着他,且战且退,钻进错综复杂的小巷。金兵紧追不舍,但显然不熟悉地形,很快被甩开。
一刻钟后,两人躲进一间废弃的民房。
“你是谁?”岳飞喘着气,刀依旧指着对方。
黑衣人摘下蒙面巾——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,面容普通,但眼神锐利如鹰。
“槐庭,辽东分舵,王猛。”汉子抱拳,“奉赵副使之命,暗中保护岳将军。”
槐庭?赵士程果然留了后手。
“赵副使现在何处?”岳飞问。
“应该已经出城了。”王猛低声道,“昌王那边也出了事——完颜宗干不知从哪得到消息,派兵去围了寺庙。赵副使机警,提前一刻离开,现在应该正往南门方向去。”
“南门?”岳飞皱眉,“驿馆在东边……”
“不能回驿馆了。”王猛摇头,“完颜宗干既然动手,肯定是下了决心要杀你们。现在全城都在搜捕,只有南门守将是昌王的人,还有一线生机。”
岳飞沉默。赵士程算计得很深,连退路都安排好了。但这样逃回去,谈判任务就算彻底失败。
“岳将军,”王猛看出他的犹豫,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只要你们活着回去,昌王那边的协议就还有效。若死在这里,一切皆空。”
他说得对。岳飞点头:“走!”
两人摸黑往南门去。一路上果然见到多处金军哨卡,但王猛对地形极其熟悉,总能找到小路绕开。偶尔遇到巡逻队,也被他提前察觉避开。
快到南门时,前方突然火光大亮!数百金兵列阵挡在路上,为首者是个年轻将领,身穿银甲,正是完颜宗弼的侄子完颜亮。
“岳将军,”完颜亮汉语流利,甚至带着汴京口音,“这么晚了,要去哪儿啊?”
退路被截。前有堵截,后有追兵。
岳飞握紧刀,对王猛低声道:“我拖住他们,你找机会突围,去告诉赵副使……”
“不用。”王猛忽然笑了,“岳将军看那边。”
他指向城墙方向。南门城楼上,突然燃起三堆烽火!紧接着,城门在嘎吱声中缓缓打开!
“昌王的人动手了!”王猛拉起岳飞,“冲!”
两人冲向城门。完颜亮怒吼:“放箭!”
箭雨落下。王猛挥剑格挡,但左肩中了一箭。岳飞挥刀护住他,两人且战且退。城门近在咫尺,守门的金兵正在与另一伙金兵厮杀——显然是昌王的人与完颜宗干的人内斗。
“快!”王猛推开岳飞,“上马!”
城门旁栓着几匹战马。两人翻身上马,冲出门洞。身后,完颜亮率骑兵紧追不舍。
出城三里,前面就是黄河。没有桥,没有船。
绝路。
完颜亮追上来,狞笑:“岳将军,投降吧。我会给你个痛快。”
岳飞看着浑浊的河水,又看看身边受伤的王猛,忽然笑了。
“王兄弟,会水吗?”
王猛一愣:“会……”
“那好。”岳飞翻身下马,“跟我跳!”
两人纵身跃入黄河。三月的河水冰冷刺骨,但岳飞死死抓着王猛,顺流而下。完颜亮在岸上放箭,但夜色深沉,河水湍急,很快失去了目标。
游出半里,岳飞看见岸边有艘小渔船。他拼尽全力游过去,扒住船帮。
船上是个老渔夫,看见两个落水的人,吓了一跳。
“老丈,”岳飞喘息,“送我们过河,这锭金子……归你。”
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——是出使前赵恒给的盘缠。
老渔夫眼睛亮了,连忙拉两人上船,摇橹离岸。
船到河中时,岳飞回头看向上京方向。城中火光冲天,隐约传来喊杀声。
金国内乱,开始了。
而他和赵士程,活着出来了。
任务……完成了一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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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京,垂拱殿。
赵恒看着案上的木盒,久久无言。
盒子是今晨送来的,由一个商队带来,说是“金国友人”的礼物。打开,里面是一颗人头,已经用石灰处理过,面目狰狞,但能看出是个中年汉人。
附信很短:“此贼欲刺宋使,已被某诛之。礼物送上,望笑纳。”
没有落款,但信纸角落画着一株槐树。
槐庭。
“陛下,”李纲颤声,“这……这是何人?”
赵恒合上盒子:“刺客。想杀赵士程和岳飞的刺客。”
“那送人头的人……”
“是朋友。”赵恒顿了顿,“至少现在,是朋友。”
他看向殿外。天亮了,新的一天。
西夏使者李仁孝昨夜擒住了吕侍郎,搜出了与扬州往来的密信,还有一批准备运出城的军械图纸。复宋会的阴谋,破了。
金国内乱已起,完颜昌自立,完颜宗干焦头烂额。
赵士程和岳飞应该正在回程路上。
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。
但赵恒心中没有丝毫轻松。
因为他知道,乱局才刚开始。
金国、西夏、南宋、东京……四方势力,各自为战。
而他,要在这乱局中,杀出一条血路。
“李相。”
“老臣在。”
“传旨:全军备战。金国内乱,正是北伐良机。”
李纲愣住:“陛下要……北伐?”
“不是现在。”赵恒走到地图前,“但要准备。等赵士程回来,等岳飞整军,等秋高马肥——”
他手指点在黄河以北:
“朕要拿回的,不只是东京。”
“是整个中原。”
窗外,朝阳升起,照亮这座伤痕累累的城。
也照亮赵恒眼中,那团燃烧了三月的火焰。
火焰未熄。
反而,越烧越旺。
(第三十三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