扬州的檄文是三月十五日贴满东京大街小巷的。不是偷偷摸摸，是大张旗鼓，由几十个骑着快马的江南信使，在清晨最热闹的时辰，将盖着“南宋康王监国”大印的告示，钉在四门城楼、坊市牌坊、甚至皇宫外墙。
告示用词文雅，却字字诛心：
“……伪帝赵构，本端王庶子，素无才德。值国家危难之际，不思匡扶，反挟持太上皇，僭位称尊。拒谏南巡，固守危城，致百万生灵陷于水火，此不仁也。今又违抗君命，抗旨不遵，此不忠也。如此不忠不仁之人，岂堪为君？朕，康王赵栩，受太上皇密诏监国，今昭告天下：废赵构帝号，贬为庶人。即日起，建都临安，国号仍为大宋，史称南宋。天下臣民，当共讨逆贼，迎还太上皇，光复中原……”
落款是“南宋康王监国赵栩”，盖着传国玉玺的拓印——那是赵栩从金营逃回时，完颜宗望“赏”给他的仿制品，做工粗糙，但足以唬人。
李纲带着一张告示冲进垂拱殿时，赵恒正在看赵士程运回的五百石粮食清单。粮食堆在殿前广场，麻袋破口处露出黄澄澄的粟米，空气中弥漫着久违的谷物香气。
“陛下！”李纲将告示摔在案上，老脸气得通红，“逆子！逆子啊！竟敢……竟敢另立朝廷！”
赵恒放下清单，拿起告示看了看，笑了：“文采不错，是万俟卨的手笔吧？他死前倒是教了个好学生。”
“陛下！”李纲急道，“此乃大逆！若不立即发兵讨伐，天下人心……”
“人心？”赵恒打断，“李相，你觉得天下人现在关心什么？是关心哪个皇帝正统，还是关心……能不能吃上饭？”
他指向殿外那些领粮的百姓。五百石粮食分到百万人头上，每人只得半升，但就是这半升，让那些麻木的脸上重新有了生气。人们排着队，小心翼翼捧着破碗，领到粮食后千恩万谢——不是谢皇帝，是谢这口救命粮。
“可是陛下，”李纲声音发颤，“若任由扬州另立，江南半壁就不再听命于东京了！届时粮草断绝，援军不至……”
“江南本来也没给过粮草援军。”赵恒平静道，“赵栩这一出，不过是把暗地里的算计，摆到明面上罢了。”
他走到窗前，看着广场上领粮的人群：“其实这样也好。从此东京是东京，江南是江南。他们要他们的太平，我们要我们的血战。各得其所。”
“陛下！”岳飞大步进殿，手里也攥着一张告示，“扬州此举，动摇军心！今晨已有三个将领来问末将……问陛下是否真如告示所说，是……是僭位。”
“你怎么答的？”赵恒转身。
“末将说：陛下在东京守了三个月，他们在扬州醉了三个月。谁是真皇帝，瞎子都看得见。”岳飞咬牙，“但那三个将领……还是走了。带着亲兵，从东水门出城，往南去了。”
投敌。不，不是投敌，是投奔“正统”的南宋朝廷。
赵恒沉默。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天。当饥饿和绝望压倒忠诚时，什么大义，什么气节，都抵不过一碗饭、一条活路。
“走了多少人？”
“连家眷，约五百。”岳飞声音低沉，“都是江南籍的军官。他们说……说家人都在扬州，不得不回去。”
理由很充分，但很伤人。
“还有谁想走？”赵恒问。
“末将已让各营自查。”岳飞顿了顿，“但若强留，恐生兵变。”
“不用强留。”赵恒摇头，“传令：凡愿南归者，发给三日口粮，准其离城。但有一个条件——留下甲胄兵器。东京的刀，不给江南用。”
岳飞愣了愣：“陛下，这……”
“照办。”赵恒摆手，“刀架在脖子上留人，留得住人，留不住心。让他们走，走得干净。留下来的，才是真正愿意跟朕死守的人。”
李纲还想劝谏，但看到赵恒的眼神，话咽了回去。那眼神里有疲惫，有决绝，还有一种……李纲看不懂的东西。像是早就看透了这一切，早就准备好了应对。
“陛下，”殿外传来赵士程的声音，“臣有要事禀奏。”
他走进来，官袍整洁，但靴子上沾满泥土——是刚从河北回来。看见岳飞和李纲，他微微躬身，然后呈上一份密报。
“金国消息：新君已定，是四皇子完颜亶，年方十六，由叔父完颜宗干摄政。”赵士程语速平缓，“完颜宗望回京后即被软禁，西路大军由完颜宗弼接管。此人……是主战派。”
完颜宗弼。这个名字让赵恒瞳孔微缩。历史上，他就是后来的金兀术，岳飞一生之敌。
“还有，”赵士程压低声音，“完颜宗干派人秘密接触臣，说……愿与陛下和谈。”
“和谈？”李纲怒道，“金狗也配谈和！”
“不是金狗，是金国。”赵士程纠正，“完颜宗干想稳固权位，需要外部和平。他提出：金宋以黄河为界，互不侵犯。金国承认陛下为宋帝，但需去帝号，改称‘宋王’，岁币三十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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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荒唐！”岳飞拔刀，“陛下宁可战死，也不称王！”
“岳将军稍安。”赵士程看向赵恒，“臣以为……此议可谈。”
殿内瞬间死寂。李纲和岳飞都死死盯着赵士程，像看一个叛徒。
赵恒却问：“条件呢？”
“陛下可派使者赴金，表面谈判，实则……”赵士程眼中闪过锐光，“刺探金国内情，联络被软禁的完颜宗望旧部。若操作得当，或可挑起金国内斗，为我争取喘息之机。”
离间计。很高明，也很危险。
“谁去？”赵恒问。
“臣愿往。”赵士程躬身，“但需要……一个够分量的副使。”
“谁？”
“岳将军。”
岳飞愣住了。李纲也愣住了。
赵恒看着赵士程，忽然明白了他的算计——岳飞若去，一是为人质，确保赵士程安全；二是若谈判成功，功劳两人平分；三是若失败……岳飞死在金国，军中就少了一个能制衡赵士程的人。
好毒辣的棋。
“陛下，”岳飞单膝跪地，“末将愿往！但请陛下准臣带一百亲兵。”
“可以。”赵恒点头，“但记住——谈判是假，探查是真。若事不可为，立刻撤回。你们的命，比什么和约都重要。”
“臣遵旨！”
“赵副使，”赵恒看向赵士程，“你也记住：岳飞若有闪失，你也不必回来了。”
这是警告，也是信任。赵士程深深一躬：“臣……明白。”
两人退下后，殿内只剩李纲。老相爷颤声问：“陛下真信赵士程？”
“不信。”赵恒实话实说，“但他现在有用。而且……他比朕更想活着回来。”
“为何？”
“因为他的野心还没实现。”赵恒走到地图前，手指划过黄河，“他想做第二个曹操，挟天子以令诸侯。但现在‘天子’有两个了——东京一个，扬州一个。他得选边站。”
他顿了顿：“朕给他机会，让他去金国立功，回来好名正言顺掌权。但前提是……他得先帮朕稳住东京。”
李纲似懂非懂。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，却看不懂这盘乱世棋局。
“那扬州那边……”他问。
“随他们去。”赵恒看向南方，“等朕解决了金国，平定了北方，江南……自然归附。”
他说得轻描淡写，但李纲听得心惊肉跳。这哪里是守城，这是要……一统天下？
“陛下，”一个内侍匆匆进来，“城外……来了一支军队。”
“金军？”
“不是。”内侍声音古怪，“打的是……西夏旗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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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夏使者是个三十多岁的党项贵族，汉名叫李仁孝，其实是西夏皇帝李乾顺的堂弟。他带着五百骑兵，在东京西门外扎营，派信使送来国书：西夏愿与宋结盟，共抗金国。
“条件呢？”赵恒在城楼上接见他。
“河西五州。”李仁孝汉语流利，“金国占了的，归我们。黄河以北，归陛下。两家联手，东西夹击，金国必败。”
河西五州原是北宋疆土，金国南下时趁火打劫占领的。西夏现在要夺回去，倒也合理。
“西夏能出多少兵？”赵恒问。
“五万骑兵。”李仁孝伸出五指，“但需要宋军配合，牵制金军主力。”
“何时出兵？”
“秋高马肥之时。”李仁孝顿了顿，“不过在此之前，西夏需要……一批军械。尤其是火药配方。”
原来如此。结盟是假，要技术是真。
赵恒笑了：“火药配方可以给，但不是现在。等西夏军队开赴前线，与金军接战后，朕自会派人送去。”
“陛下信不过我们？”
“不是信不过，是规矩。”赵恒淡淡道，“你们西夏，也不是第一次背盟了。”
李仁孝脸色微变，但很快恢复：“陛下明鉴。那……第一批军械，何时能交付？”
“十日之内。”赵恒答应得很爽快，“但朕要西夏先做一件事。”
“何事？”
“派兵袭扰金国西境，让完颜宗弼不敢全力南下。”
这是投名状。李仁孝沉思片刻，点头：“可。但我需要陛下的亲笔盟书，加盖玉玺。”
“可以。”赵恒转身，“明日此时，朕在宫中设宴，与使者共饮盟酒。”
李仁孝躬身退下。赵恒看着他远去的背影，对身边的岳飞低声道：“盯紧他。西夏人不可信。”
“末将明白。”岳飞顿了顿，“陛下真要与西夏结盟？”
“虚与委蛇罢了。”赵恒望向西方，“等解决了金国，西夏……也得收拾。”
他说这话时，语气平静，像在说一件寻常事。但岳飞听得脊背发凉——陛下眼中那种光芒，他从未见过。那不是守成之君该有的眼神，那是……开疆拓土的野心。
“陛下，”岳飞犹豫道，“若真与金国和谈，又结盟西夏，扬州那边……恐怕会大做文章。”
“让他们做。”赵恒冷笑，“等朕拿下河北，兵临长江时，看他们还能做出什么文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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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转身下城楼，脚步坚定。
李纲在下面等着，见赵恒下来，急问：“西夏使者……”
“答应了。”赵恒边走边说，“十日后交付第一批军械。李相，你去办。”
“可是陛下，军械库已经……”
“没有就造。”赵恒打断，“拆了宫里的铜器，熔了铸箭镞。把那些抄没的贪官家产，全换成铁料。告诉工匠们：造出一件，赏粮一升。”
这是把最后的老本都押上了。李纲想劝，但看到赵恒的眼神，话又咽了回去。
“还有，”赵恒补充，“派人去江南散播消息：就说西夏与东京结盟，五万骑兵不日南下。让扬州那些老爷们……睡不着觉。”
李纲眼睛一亮。这是心理战。扬州朝廷最怕的就是外敌，若听说西夏与东京结盟，定会惶恐不安。
“老臣……这就去办！”
李纲匆匆离去。赵恒独自站在宫门前，看着这座伤痕累累的城。
北有金国，西有西夏，南有伪朝。
三面皆敌。
但他忽然觉得，这比之前好多了——至少，敌人从暗处走到明处了。
至少，他知道该往哪里挥刀了。
远处，领粮的队伍还在排着。一个老妇人领到粮食后，颤巍巍跪下，朝皇宫方向磕头。
赵恒没去扶。他转身，走进宫门。
肩上很重。
但脚下，有了路。
（第三十一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