孩子的血书是用一块破布写的,字迹歪斜,血已经变成暗褐色,但一笔一画都透着稚拙的认真:“陛下,我爹叫王石头,是城南打铁的。家里藏了三斗米,是留给我娘坐月子的。官兵来搜,我爹不给,就被抓走了。求您别杀他,我娘快生了,弟弟妹妹不能没爹。”
布条最后按了个小小的血手印,五指分明,是个六七岁孩子的手。
赵恒攥着这块布,站在宣德门城楼上。晨风凛冽,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。城楼下,三百多个“藏粮犯”被绑成一串,跪在青石板上,等待发落。他们大多是平民,有铁匠、有木匠、有裁缝,脸上刻着饥饿的痕迹,眼中是绝望的麻木。
王石头跪在最前面,四十多岁,骨架粗大,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。他被反绑着,却挺直脊梁,嘶声对监刑官喊:“那米是俺婆娘救命用的!她怀了八个月,没吃的会死!你们要杀就杀俺,放了米!”
监刑官是刑部一个新提拔的郎中,叫周正,三十出头,脸绷得像块石板:“私藏粮食,违抗圣命,按律当斩。陛下有旨:斩立决,以儆效尤。”
刀斧手举起鬼头刀。王石头闭上眼睛,嘴唇哆嗦着,念叨着什么——是在跟未出生的孩子告别。
“住手!”
声音从城楼传来。赵恒一步一步走下台阶,手中攥着那块血书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。
周正慌忙跪地:“陛下,此等刁民……”
“刁民?”赵恒走到王石头面前,俯身,“你家还有几口人?”
王石头睁眼,愣住,半晌才答:“五口。婆娘,俩闺女,还有……快出生的。”
“三斗米,够吃几天?”
“省着吃……够婆娘坐月子,够孩子们喝十天稀粥。”
赵恒直起身,看向那三百多人:“你们呢?藏粮的,都是为了什么?”
人群骚动。一个老妇人哭喊:“陛下!老身的米是留给孙儿的,他爹死在酸枣门,他娘病着,就这点念想了!”
又一个汉子嘶声:“俺的米是换药用的!俺娘快瞎了,郎中说要多吃细粮!”
哭声、哀求声、辩解声,汇成一片。这些被绑着的人,不是贪生怕死,是想让家人多活几天。
赵恒闭上眼睛。他能想象那个写血书的孩子,是怎样咬破手指,在破布上一笔一画写下求救。能想象那个怀胎八月的妇人,得知丈夫要被斩首时的绝望。
他是皇帝。他要让这座城活下去,就要杀这些人。
但他也是人。一个从二十一世纪来的、读过“人本主义”的普通人。
“陛下,”周正低声提醒,“若开了此例,征粮令就形同虚设了。届时全城效仿,粮食收不上来,饿死的人会更多。”
他说得对。赵恒知道。慈不掌兵,仁不治国。这是乱世的铁律。
他睁开眼睛,看向王石头:“你恨朕吗?”
王石头愣了愣,忽然笑了,笑得比哭还难看:“恨?俺一个打铁的,恨陛下干啥?金狗围城时,是陛下在城头站着。俺婆娘去送饭,回来说陛下也吃稀粥,跟当兵的一样。俺知道,陛下难。”
他顿了顿,眼泪流下来:“可俺婆娘……真的快生了。陛下,您砍了俺,把米还给俺家,行不?让俺婆娘……把孩子生下来。”
一个铁匠,临死前不求活,只求妻儿有口吃的。
赵恒喉头哽住。他深吸一口气,转身走上台阶,面向所有跪着的百姓,面向城楼上下的文武官员,面向这座即将饿死的城。
“都听着。”他声音嘶哑,但传得很远,“藏粮,按律当斩。朕今日不斩你们,但也不赦你们。”
人群寂静。
“粮食,必须交。但人命,朕也要。”赵恒一字一顿,“从今日起,所有藏粮者,粮食充公,人编入‘赎罪营’。每日劳作六个时辰,修城墙、挖壕沟、运伤员。做满三十日,无罪释放。劳作期间,每日配给稀粥一碗——和你们的家人一样。”
他顿了顿:“若偷懒,若逃跑,斩立决。若累死……朕厚葬,你们的家人,由朝廷供养。”
这是折中之策。既维护了法令威严,又给了这些人活路。更重要的是——这些人都是壮劳力,正缺人手修城。
周正还想说什么,赵恒摆手:“就这么办。去,给他们松绑,登记造册。”
王石头被解开绳子时,整个人都懵了。他扑通跪地,咚咚磕头:“谢陛下!谢陛下不杀之恩!”
赵恒扶起他,将那块血书塞回他手里:“留着,将来给你孩子看。告诉他,他爹是个汉子,没跪金狗,跪的是自家皇帝,不丢人。”
王石头握着血书,嚎啕大哭。
赵恒转身要走,忽然又停住:“对了,你婆娘在哪儿?”
“在……在城南破庙里……”
“接进宫来。”赵恒对身边内侍道,“太医局空着,让她在那儿生。告诉周振,用最好的药,务必母子平安。”
内侍领命。王石头彻底瘫软,哭得说不出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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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恒不再停留,大步离开。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些目光——感激的、疑惑的、复杂的。但他不敢回头,怕一回头,就撑不住了。
刚走到垂拱殿外,岳飞急匆匆赶来,脸色铁青:“陛下!城西难民暴动了!他们冲击粮仓,杨再兴将军……下令放箭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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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西,丰济仓外。
这里原本是东京第二大粮仓,如今空空如也,只剩几座巨大的、散发着霉味的空仓。但难民不知道——或者说,他们不愿意相信。当饥饿压垮理智时,任何谣言都能点燃暴动。
“官仓有粮!他们藏着不给咱们吃!”
“当官的自己吃饱,让咱们饿死!”
“冲进去!抢粮食!”
数千难民,男女老幼皆有,像潮水般涌向粮仓大门。守仓的只有两百士兵,很快被冲散。有人砸开仓门,冲进去,然后愣住了——里面是空的,只有老鼠在谷壳堆里窜。
“没粮……真的没粮……”
绝望像瘟疫般蔓延。有人瘫坐在地,有人放声痛哭,也有人……眼睛红了。
“官府骗咱们!他们把粮藏起来了!”
“去皇宫!找皇帝要粮!”
人群转向,涌向皇城方向。这时,杨再兴带着五百骑兵赶到了。他挡在街口,长槊横持:“都退回去!再往前一步,格杀勿论!”
“杨将军!我们要吃饭!”一个老者颤巍巍上前,“家里三个孙子,饿死俩了!最后一个……也快不行了!”
杨再兴握槊的手在抖。他打过无数仗,杀过无数人,但没杀过饿疯了的百姓。
“粮食会有的,陛下正在想办法……”他声音干涩。
“等不及了!”一个汉子嘶吼,“再等,全饿死了!弟兄们,冲过去!皇宫里肯定有粮!”
人群再次涌动。有人开始扔石头,砸向骑兵。一匹马受惊,扬起前蹄,踩倒了一个冲在前面的难民。
惨叫声响起。
“杀人了!官兵杀人了!”
最后的理智崩断。难民像疯了一样扑上来,用木棍、用石块、甚至用牙齿,攻击骑兵。
杨再兴闭上眼睛,再睁开时,眼中只剩冰冷。
“放箭。”
嗖嗖嗖——
箭矢如雨落下。前排的难民倒下一片,惨叫声、哭喊声、咒骂声,混成地狱的交响。
但后面的人还在往前冲。饥饿已经让他们不怕死了。
杨再兴咬牙:“第二队,上!”
骑兵开始冲锋,马刀挥舞,血光飞溅。
这不是战斗,是屠杀。
当赵恒赶到时,街面上已经躺了数百具尸体。血汇成溪流,在青石板的缝隙里流淌。活着的难民被骑兵驱赶到角落,瑟缩着,眼中是死寂的恐惧。
杨再兴下马,单膝跪地:“末将……无能。”
赵恒看着眼前的惨状,浑身冰冷。他推开岳飞搀扶的手,走到一个倒地的老妇人身前——她怀里还抱着个孩子,孩子已经没气了,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襟。
“陛下,”杨再兴嘶声,“他们冲击粮仓,末将不得不……”
“朕知道。”赵恒打断。他俯身,合上老妇人的眼睛,又轻轻掰开孩子的手,将那片衣襟抚平。
然后他起身,走向那些还活着的难民。
“陛下危险!”岳飞急道。
赵恒摆手。他走到难民面前,看着那一张张麻木的脸。
“朕是皇帝。”他说。
无人回应。
“朕没让你们吃饱,是朕的错。”
还是沉默。
“但你们冲击粮仓,攻击守军,也是错。”赵恒声音平静,“按律,当斩。”
人群中响起啜泣。
“但今天死的人够多了。”赵恒转身,对杨再兴道,“把这些人,也编入赎罪营。让他们修城墙,用劳力换口粮。”
他顿了顿:“还有,厚葬所有死者。有家人的,发抚恤——粮食没有,就打欠条。等有了,十倍偿还。”
杨再兴重重点头。
赵恒转身离开,脚步虚浮。岳飞连忙扶住他:“陛下……”
“朕没事。”赵恒推开他,“只是……有点累。”
他走了几步,忽然回头,对难民们说:
“记住今天。记住你们为什么死,为什么活。然后告诉活下来的人——”
他深吸一口气:
“这座城还没垮。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今天,记得饿死也不能吃人,记得死也要站着死……大宋,就还没亡。”
说完,他转身,一步步走回皇宫。
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很孤单。
身后,杨再兴开始指挥清理尸体。哭声又响起了,但这次,是压抑的、绝望的哭声。
而此刻,黄河以北。
赵士程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粮食,却笑不出来。
因为粮食是假的。
不,不是假的,是真的粮食,两千石,足够东京吃一天。但装粮食的麻袋上,印着扬州官仓的印记。
这批粮食,来自江南。
康王赵栩被困黄河边时,曾派人联系江南,要求送粮赎他。江南那边确实送了,但送粮队走到真定附近,听说康王被俘,就把粮食藏在这里,自己逃回去了。
现在,这批本该赎康王的粮食,落到了赵士程手里。
“少卿,”亲信低声道,“这粮……还运回东京吗?”
赵士程沉默。运回去,等于告诉陛下:江南宁可用粮食赎康王,也不肯支援东京。这会彻底激怒陛下,也会让江南朝廷彻底站在对立面。
但不运回去,东京真会饿死人。而且他这次的任务就是取粮,空手回去,陛下会怎么看他?
“运。”他最终开口,“但……分批运。先运五百石回去,就说只找到这些。其余的,藏起来。”
“藏哪儿?”
“老地方。”赵士程眼中闪过锐光,“槐庭在河北,还有几个秘密据点。”
他要留一手。这批粮食,既是他对陛下的交代,也是他未来的筹码。
正想着,远处突然响起马蹄声。一个探马疾驰而来:“少卿!金军!北面出现金军游骑,约三百人!”
完颜宗望虽然撤了,但留下了小股部队袭扰。这些游骑神出鬼没,专劫粮道。
“准备迎战!”赵士程拔剑。
但他心中雪亮——这三百游骑来得太巧,像是知道这里有粮食。
是谁走漏了风声?
他看向身后的五十名死士。这些人,都是槐庭精锐,但其中……真的都可信吗?
箭矢破空声响起。
战斗开始了。
而东京城里,赵恒回到寝宫,瘫坐在榻上。
他摊开手,掌心还留着那块血书的触感。
孩子的血,百姓的命,这座城的生死。
全压在他肩上。
窗外,夜色渐浓。
远处传来隐约的哭声,还有杨再兴整顿队伍的号令声。
新的一天,又要来了。
(第三十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