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郑的烽火是在卯时点燃的。
三股狼烟笔直升起,在清晨澄澈的天空中格外刺眼。东京城西南角楼上的哨兵看见时,手一抖,望远镜差点掉下城墙。
“金军!金军攻新郑了!”
消息传到垂拱殿时,赵恒正在喝药——周振新配的汤剂,苦得他眉头紧皱。听见急报,他放下药碗,碗底与案几碰撞的清脆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刺耳。
“多少人?”他问。
“至少五千!”传令兵声音发颤,“是金军西路军偏师,主将是完颜宗望的侄子完颜活女。他们昨夜突然出现在新郑城外,今晨开始攻城!”
五千人,攻一座只有八百守军、城墙不足两丈的小城。结果不言而喻。
李纲手中的毛笔掉在奏折上,晕开一团墨迹:“新郑若失,嵩山粮道断绝……东京存粮,只够七日了。”
七日。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,砸在每个人心上。
赵恒起身,走到地图前。新郑标在地图西南角,是东京连接嵩山、伏牛山产粮区的重要节点。从那里运来的粮食,占东京目前供应的四成。一旦失守,不仅粮道断绝,金军更可依托新郑,威胁东京西南门户。
“岳飞现在何处?”他问。
“岳将军昨夜带三千新军出城,说是去接应杨再兴将军。”李纲声音干涩,“此刻应该还在黄河北岸。”
“韩世忠呢?”
“潞州战事胶着,韩将军被金军偏师缠住,脱身不得。”
也就是说,东京现在能用的机动兵力,几乎为零。而金军,完颜宗望的五万主力虽被拖延,但这支偏师五千人,足以掐住东京的咽喉。
“陛下,”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,“臣愿往新郑。”
说话的是赵士程。他不知何时进了殿,一身紫色官袍纤尘不染,与殿内焦虑的气氛格格不入。
“赵副使有何良策?”李纲皱眉。
“新郑城墙虽矮,但城外有双洎河环绕,金军骑兵难以展开。”赵士程走到地图前,“完颜活女此人,勇猛有余,智谋不足。若以疑兵之计,或可退敌。”
“疑兵?”赵恒看着他,“说来听听。”
“臣在东郊大营整合的义军,现有四千余人。”赵士程语速平缓,“其中有一支队伍,原是嵩山猎户,熟悉新郑周边地形。可令他们扮作援军,大张旗鼓从嵩山方向驰援新郑。同时,陛下可命开封府征集城中所有旗帜、锣鼓,在西南城墙布设疑兵,做出大军云集之象。”
他顿了顿:“完颜活女孤军深入,必不敢久战。见疑兵,又闻‘援军’将至,很可能会退。”
“若他不退呢?”李纲问。
“那新郑……必失。”赵士程坦然,“但至少,我们能拖延一两日,等岳将军或韩将军回援。”
拖延。又是拖延。自金军围城以来,每一仗都在拖延时间。拖到粮尽,拖到援绝,拖到这座城流干最后一滴血。
赵恒看着地图,脑中飞快计算。新郑距离东京六十里,骑兵半日可至。若现在派兵……
“赵副使,”他缓缓道,“你的四千义军,能战者多少?”
“三千。”赵士程答得干脆,“但缺乏甲胄,兵器混杂,且……军心未固。”
意思是,这些人打不了硬仗,只能虚张声势。
“够了。”赵恒转身,“朕给你一千禁军骑兵,再加上你的三千义军。你去新郑——不是守城,是袭扰。用你熟悉的游击战法,袭其粮队,扰其营寨,让完颜活女不得安宁。”
赵士程一愣:“陛下让臣……领兵?”
“你不是要证明忠诚吗?”赵恒盯着他,“这就是机会。守住新郑三日,朕许你一个枢密使。守不住……”
他没说完,但意思明了。
赵士程深深一躬:“臣……领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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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士程出殿时,嘴角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。领兵?这正是他想要的。四千人马,其中还有一千禁军骑兵——这是陛下能拿出的最后家底。若他能带好这支队伍,不仅能赢得信任,更能真正掌控一支军队。
“少卿,”亲信在殿外低声问,“真要守新郑?那可是死地。”
“谁说要守?”赵士程脚步轻快,“陛下说了,袭扰即可。我们不必与金军硬拼,只需让他们不得安宁,拖到岳飞或韩世忠回来。”
“可万一……”
“没有万一。”赵士程眼中闪过冷光,“完颜活女那个莽夫,我有办法对付。而且……”
他压低声音:“新郑失守,粮道断绝,东京必乱。到时候,陛下就不得不更依赖我们整合的义军。乱局,才是我们的机会。”
亲信恍然。
但赵士程没说的是——他还有另一重打算。新郑城外,有槐庭早年埋藏的一批兵器甲胄,足够武装两千人。若能得到,他手中的力量将大增。
乱世中,兵权才是根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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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此同时,新郑城头。
守将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校尉,姓郑,从军三十年,脸上纵横的刀疤记录着半生征战。此刻他扶着垛口,看着城外黑压压的金军,手在微微发抖——不是怕,是累。守军八百人,已经打退金军三次冲锋,箭矢耗尽,滚木礌石所剩无几,城墙多处破损。
“郑头儿,”一个年轻士兵爬上来,脸上全是血和灰,“东墙……快撑不住了!”
郑校尉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:“撑不住也得撑!陛下在东京看着呢!咱们要是丢了新郑,东京百万人吃什么?”
“可是弟兄们……”
“没有弟兄们了!”郑校尉嘶吼,“只有死人和快要死的人!去!告诉所有还能动的,拆房子,把梁木、砖石都搬上城墙!金狗再敢上来,用牙咬也要咬死他们!”
年轻士兵红着眼眶跑开。
郑校尉望向东方。太阳完全升起来了,照在血污的城墙上,反射着刺眼的光。远处,金军正在重新列阵,这次他们推来了冲车——巨大的原木包裹铁皮,下面有轮子,由几十个士兵推着前进。
那是攻城的杀手锏。以新郑的城门,经不起几下撞击。
“准备火油!”郑校尉嘶声。
但守军已经没有火油了。昨天最后一罐,已经用来烧金军的云梯。
绝望,像冰冷的藤蔓,缠上每个人的心脏。
就在此时,北面突然响起号角声!
不是金军的牛角号,是宋军的竹哨!紧接着,烟尘滚滚,一支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,打的是“岳”字大旗!
“援军!是岳将军的援军!”城头爆发出狂喜的呼喊。
郑校尉揉揉眼睛,不敢相信。岳飞不是在北面吗?怎么来得这么快?
但下一刻,他的心沉了下去。
因为那支“援军”只有不到五百骑,而且冲锋的阵型散乱,旗帜歪斜——更像是溃败的残兵。
果然,金军阵中分出一支骑兵,约千人,迎上去截击。双方交手不过片刻,宋军骑兵就开始溃散,四散奔逃。
是诱饵?还是……真的败兵?
郑校尉来不及细想,因为金军的冲车已经逼近城门。
轰!
第一下撞击,城门剧烈震颤,灰尘簌簌落下。
“顶住!”郑校尉带人用身体抵住城门。
轰!第二下。门闩出现裂纹。
“拆房子!用木头加固!”
守军疯狂地拆毁靠近城门的民房,把梁木、门板、一切能找到的东西,堆在门后。
轰!第三下。门闩断裂。
城门,开了。
金军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。郑校尉拔刀,对身后残存的守军嘶吼:
“弟兄们!最后一战!”
“杀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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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士程带着四千人马赶到新郑时,看见的是敞开的城门,和城门内堆积如山的尸体。
金军已经入城了。
但战斗还没结束。巷战在每一条街道展开,守军退入民房,从窗口、屋顶、巷口,用一切能用的东西攻击金军。一个老妇人从二楼倒下滚烫的开水,一个孩子用弹弓射石子,甚至有几条野狗,也在撕咬落单的金兵。
这就是新郑。一座小城,但骨气不小。
“少卿,怎么办?”亲信问。
赵士程看着城内的混战,脑中飞快盘算。硬冲进去,他的四千人未必能打赢五千金军。但若此时撤退……
“分兵。”他下令,“五百骑兵,绕到城西,烧金军的营帐辎重。一千步兵,在城外擂鼓呐喊,做出大军压境之象。其余人,跟我——冲城门!”
“冲城门?”亲信惊道,“那不是送死?”
“是送死,也是救城。”赵士程拔剑,“陛下让我们袭扰,但若新郑彻底陷落,袭扰何用?今天,要么把金军赶出去,要么……死在这里。”
他回头,看向那三千义军——这些人大多面黄肌瘦,手中的兵器参差不齐,但眼神里有一种东西在燃烧。那是家园被毁的恨,是亲人被杀的血,是憋了太久的怒火。
“弟兄们!”赵士程举剑,“金狗在屠我们的城,杀我们的人!今天,咱们不是为朝廷打仗,是为爹娘,为妻儿,为那些死在金狗刀下的乡亲!”
他顿了顿,嘶声吼道:
“跟我冲!杀光金狗!夺回新郑!”
“杀!杀!杀!”
三千人齐声怒吼,如洪流般冲向城门。
赵士程一马当先。他其实不会武,剑都握不稳。但此刻,他必须冲在最前面——因为只有这样,这些义军才会跟着他,才会相信他。
箭矢从城头射下,身旁不断有人倒下。但他没停,也不能停。
冲进城门时,一个金兵挥刀砍来。赵士程本能地举剑格挡,虎口震裂,剑脱手飞出。那金兵狞笑着举刀再砍——
噗嗤。
一支长矛从侧面刺来,贯穿金兵胸膛。是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年兵,最多十五岁,手在抖,但眼神凶狠。
“少卿……小心。”少年声音发颤。
赵士程捡起剑,拍拍少年肩膀:“跟紧我。”
巷战开始了。这是最残酷的战斗,没有阵型,没有战术,只有狭路相逢,你死我活。义军虽然缺乏训练,但熟悉街巷,三人一组,五人一队,从各个角落袭击金军。
更关键的是,城西的金军营帐起火了——那是赵士程派出的五百骑兵得手了。
完颜活女果然慌了。他看见城外烟尘滚滚,听见战鼓如雷,又见营帐起火,以为宋军主力来援。
“撤!先撤出去!”他嘶吼。
金军开始后退。但巷战中,撤退比进攻更难。义军像疯狗一样咬着不放,每条巷子,每个转角,都有冷箭、绊索、甚至从屋顶砸下的磨盘。
当金军终于退出城门时,五千人只剩不到三千。
而新郑城内,活着的人,也不足三百。
赵士程站在尸山血海中,官袍破碎,脸上带血。他赢了,但赢得太惨。
“少卿,”亲信踉跄走来,“咱们……守住了。”
“不。”赵士程摇头,“是守住了今天。明天,完颜活女还会来。”
他看向东方,太阳已经升得很高。
“传令,全城百姓……撤离。带上能带的一切,烧掉带不走的。新郑,不能留给金军。”
“那城池……”
“城池不重要。”赵士程转身,“重要的是人,是粮。只要人活着,粮食运回东京,我们就没输。”
他顿了顿,低声自语:
“这只是开始。”
远处,东京方向,又升起一股狼烟。
是求援的信号。
(第二十六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