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再兴要的八百人,是从他自己带来的老部下里挑的。这些人在河北打了五年游击,马术精湛,能在马上开弓,能在奔马时换乘,甚至能在马腹下藏身躲避箭矢——都是拿命换来的本事。
“陛下,”杨再兴在殿前单膝跪地,声音粗粝如砂纸,“完颜宗望的粮队从太原出发,沿汾水南下,到平阳府中转,再走陆路至黄河渡口。这条路末将熟,有五处险要可设伏。”
赵恒看着这个满脸风霜的汉子。杨再兴今年该有四十了,左颊一道刀疤从眼角划到下颌,是早年与辽国游骑厮杀时留下的。这样的人物,本该在边军做个统制、都统制,却因为得罪上官,一怒之下带着亲兵落草,成了金军悬赏榜上价值五千两的“巨寇”。
“你可知此去九死一生?”赵恒问。
“知道。”杨再兴咧嘴,露出黄牙,“但值得。完颜宗望五万大军,日耗粮一千五百石。若烧了他平阳府的存粮,至少能拖他十日。十日,够韩将军回援,够陛下整顿城防,够……扬州那边想清楚该帮谁。”
他话说得直白,却句句在理。赵恒看向岳飞:“你怎么看?”
岳飞沉吟:“杨将军的方略可行,但八百人太少。金军粮队必有重兵护卫,少则三千,多则五千。若要一击得手,至少需一千五百人,且需配备强弩火器。”
“火器没了。”赵恒摇头,“弩箭也不多。但朕可以给你们一样东西——”
他示意内侍端上一个木盒。打开,里面是几十个巴掌大小的铁罐,罐口有引信。
“这是军器监赶制的‘掌心雷’缩小版,叫‘手投雷’。”赵恒拿起一个,“点燃引信,扔出去,三息即爆。威力不如震天雷,但携带方便,骑兵可用。”
杨再兴眼睛亮了:“好东西!有这玩意儿,烧粮草容易多了!”
“但记住,”赵恒盯着他,“烧粮为主,杀敌为次。烧完即走,不要恋战。你们的命,比粮食值钱。”
“末将明白!”
“还有,”赵恒顿了顿,“赵士程那边……你带上他给的五十个亲兵。”
杨再兴皱眉:“陛下,那些人……”
“朕知道他们可疑。”赵恒打断,“所以才要带上。若他们真是奸细,留在城里更危险。带上,让他们死在战场上——或者,让他们露出马脚。”
这是阳谋。杨再兴懂了,重重点头。
“何时出发?”
“今夜子时。”赵恒看向窗外,“趁着雨夜,金军探马视线不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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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士程听说要派他的亲兵随杨再兴出城时,正在东郊大营审讯哗变嫌犯。真定首领王虎是被毒箭射死的,箭头上涂的是金国境内才产的“黑箭”剧毒。凶手已经抓到,是张邦昌旧部的一个小头目,被抓时正在烧毁与金军来往的信件。
“谁指使的?”赵士程问。
小头目咬舌自尽了。但搜出的信件里,有一封提到了一个名字:完颜宗望帐下汉人谋士,刘敏——刘彦宗的堂弟。
槐庭的内部分裂,比赵士程想的更严重。刘彦宗一系的人,显然已经彻底倒向金国,甚至不惜在义军中制造混乱,为金军创造机会。
“副使,”亲兵队长低声禀报,“宫里来人,调我们五十人随杨再兴将军出城。”
赵士程瞳孔微缩。调他的亲兵?这是试探,还是……清洗?
他沉默片刻,忽然笑了:“去。都去。告诉弟兄们,好好听杨将军号令,奋勇杀敌,莫要丢了本官的脸。”
亲兵队长一愣:“可是副使,那些人里……有刘彦宗的旧部。”
“所以才要去。”赵士程淡淡道,“战场上刀箭无眼,死几个……很正常。”
他走到案前,提笔写下一份名单,递给亲兵队长:“这上面十二个人,务必让他们冲在最前。若他们活着回来……你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亲兵队长接过名单,手微微发抖。上面十二个名字,都是刘彦宗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。这是借刀杀人,也是向陛下表忠心的机会。
“属下明白。”
“还有,”赵士程压低声音,“若有机会,看看杨再兴怎么用兵,看看陛下给了他什么秘密武器。回来……详细禀报。”
“是!”
亲兵队长退下。赵士程独坐帐中,看着跳动的烛火。
陛下这一手很高明。既用杨再兴这把刀去烧金军粮草,又用战场这把刀来清洗他身边的异己。而他,还必须配合。
因为现在的他,需要陛下的信任,需要朝廷的大义名分,才能整合那些心怀鬼胎的槐庭旧部。
“堂兄啊堂兄,”他喃喃自语,“你比我想的……更难对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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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时,雨越下越大。
东京东水门悄悄开启一道缝,八百骑兵鱼贯而出。杨再兴一马当先,身后是他的老弟兄,再后面是赵士程的五十名亲兵——这些人穿着同样的黑色皮甲,但眼神闪烁,彼此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。
雨幕遮蔽了视线,马蹄裹着厚布,在泥泞中悄无声息。队伍沿汴河北上,绕过金军哨卡,钻进太行山余脉的密林。
“将军,”副将凑近,“赵士程的人……好像不太对劲。”
杨再兴头也不回:“哪不对劲?”
“他们一直在记路线,还在小声交谈……像是在传递消息。”
“让他们记。”杨再兴冷笑,“老子走的这条路,金军探马都不敢走。他们想报信?也得有命出去。”
他说的是一条猎人小径,沿悬崖而开,最窄处仅容一马通过,脚下是百丈深渊。雨夜走这种路,稍有不慎就会连人带马摔下去。
果然,走了一个时辰后,赵士程的亲兵里就有人脸色发白,开始呕吐。但杨再兴的老部下却如履平地——这些人当年被金军追剿时,就是在这样的山道上逃命的。
“还有多久?”一个亲兵颤声问。
“天亮前能到平阳府外围。”杨再兴勒马,指着远处隐约的灯火,“看,那就是金军粮仓。”
雨幕中,平阳府的轮廓若隐若现。那是座小城,此刻成了金军南下的重要中转站。城墙上火把稀疏,显然守军不认为宋军敢深入至此。
“分三队。”杨再兴下令,“一队二百人,由我带领,从东门佯攻。二队三百人,绕到西门,等守军被吸引后,突袭粮仓。三队三百人,在城外接应,烧毁所有运粮车。”
他看向那五十名亲兵:“你们,跟着我。”
亲兵们面面相觑。跟着主攻队伍,意味着最危险。
“怎么?怕了?”杨再兴咧嘴。
“不……不怕!”
“那就好。”杨再兴从马鞍袋里取出那些“手投雷”,分发给众人,“记住用法:点燃,数三下,扔。扔进粮垛里,扔进马厩里,扔进一切能烧的地方。”
他顿了顿,补了一句:“谁要是扔到自己人堆里……老子先砍了他。”
众人凛然。
寅时三刻,雨势稍歇。杨再兴举起长槊,低吼:
“杀!”
二百骑如离弦之箭,冲向平阳府东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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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阳府的守军确实松懈。完颜宗望主力在前线,这里只留了一千守军和两千民夫。当东门突然响起喊杀声时,守将还在睡梦中。
“敌袭!敌袭!”
警钟大作。守军仓促上墙,看见雨夜中无数黑影冲来,箭矢如雨落下。
“是宋军!关城门!”
但已经晚了。杨再兴一马当先,长槊挑飞两个守门金兵,率队冲入城中。他的目标不是占领,是制造混乱——二百骑兵在街道上横冲直撞,见人就砍,见火把就夺,到处放火。
“粮仓在西门!”杨再兴大吼,“跟我来!”
他们穿过混乱的街道,直扑西门。守军果然被吸引过来,西门空虚。此时,第二队的三百骑兵趁机突入,直扑粮仓。
那是怎样一番景象啊——几十座巨大的粮垛,覆盖着油布,堆积如山。还有数百辆运粮车,满载待发。
“烧!”
手投雷如雨点般掷出。轰!轰!轰!爆炸声此起彼伏,粮垛燃起冲天大火。火借风势,迅速蔓延。马厩里的战马受惊,挣脱缰绳,在火海中狂奔,践踏惊慌的民夫。
平阳府,瞬间成了火海地狱。
“撤!”杨再兴见目的达成,果断下令。
但就在此时,异变陡生!
一支冷箭从暗处射来,直取杨再兴后心!他反应极快,侧身躲过,箭矢擦着肩甲飞过,带出一串火星。
“有埋伏!”
话音未落,四周房顶上突然冒出无数弓弩手!箭矢如暴雨般倾泻!
是陷阱!金军早有防备!
“中计了!”副将嘶吼,“将军快走!”
杨再兴却看向那五十名亲兵——他们中有人,在刚才混乱时,偷偷放出了响箭。是内奸!
“杀出去!”他长槊横扫,挑飞三个扑来的金兵,“往南门!”
但南门也涌出重兵。完颜宗望的副将,一个满脸横肉的金将,骑在马上大笑:“杨再兴!大帅早料到你们会来!今日,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!”
至少三千金军,将八百骑团团围住。
绝境。
杨再兴抹了把脸上的血和雨水,咧嘴笑了:“葬身之地?老子死的地方,就是金狗的坟场!”
他举起长槊,对身后弟兄们吼道:
“弟兄们!杀一个够本,杀两个赚一个!”
“今天,咱们让金狗记住——”
“宋人,还没死绝!”
八百骑齐声怒吼,迎着箭雨,冲向金军。
而平阳府的大火,映红了半边天空。
远处,太行山脊上,一个探马看着冲天火光,转身策马,奔向东京方向。
消息,很快就会传到。
而东京城头,赵恒一夜未眠,正望着北方。
雨停了,东方泛白。
新的一天,要来了。
带来的是捷报,还是……噩耗?
(第二十五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