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王的旨意是在午时送到的,不是八百里加急,而是一支由三百禁军护卫的钦差队伍,大摇大摆从南薰门入城。领头的是个面白无须的年轻太监,姓董,自称是康王贴身内侍,手捧明黄卷轴,径直走向垂拱殿。
赵恒正在殿中与李纲议事——潞州两日没有战报,黄河方向昨夜爆炸声后再无消息,一切都悬在未知中。见董太监昂首而入,李纲脸色骤变,起身喝道:“何人擅闯大殿!”
“奴婢奉康王陛下旨意,特来传诏。”董太监对赵恒躬身,却不跪,“请陛下接旨。”
他把“康王陛下”四个字咬得极重。殿中侍卫纷纷按刀,但赵恒抬手制止。
“念。”
董太监展开卷轴,尖声朗读:“朕闻皇兄北伐辛劳,积劳成疾,朕心甚忧。今特旨召皇兄回銮扬州,颐养圣体。东京防务,着张俊全权处置,韩世忠、岳飞等将皆听调遣。钦此。”
诏书简短,却字字如刀。召回皇帝,剥夺兵权,还特意点了韩世忠、岳飞的名字——这是要把抗金主力全部攥在手里。
李纲须发皆张:“荒唐!陛下御驾亲征,岂有中途召回之理?此诏必是奸臣挟持康王所为!”
董太监冷笑:“李相此言,是质疑康王陛下吗?如今太上皇病重,康王陛下监国摄政,旨意便是朝廷法度。陛下若抗旨不遵,便是……”
“便是什么?”赵恒缓缓起身,走到董太监面前。
董太监被那双眼睛盯着,声音不自觉地弱了:“便是不忠不孝,恐失天下人心……”
“天下人心?”赵恒笑了,“董公公,你从扬州来,一路可见‘天下人心’?可见河北饿殍遍野?可见河东十室九空?可见东京城头那些用命守城的军民?”
他每问一句,董太监就退一步。
“回去告诉康王,”赵恒一字一顿,“朕的天下,在东京城头,不在扬州行宫。他要做他的太平皇帝,朕不拦着。但东京的刀,东京的人,东京的每一寸土——他说了不算。”
董太监脸色煞白:“陛下这是……要抗旨?”
“旨?”赵恒从他手中夺过诏书,看也不看,撕成两半,“这才是朕的旨意。”
纸屑飘落。
董太监和那三百禁军齐齐拔刀。殿中侍卫也亮出兵刃,瞬间剑拔弩张。
就在此时,殿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。一个浑身是血的传令兵滚鞍下马,踉跄冲进大殿:
“陛下!河北义军哗变!赵副使……赵副使被围在东郊大营!”
---
东郊大营原本是禁军旧营地,赵士程接手后,将陆续抵达的河北、河东义军安置于此。三千余人,分属十二支队伍,背景复杂——有被金军打散的宋军残部,有乡绅组织的民团,也有啸聚山林的绿林好汉。
哗变发生在辰时。起因是一支来自真定的义军首领被杀——昨夜巡营时中箭身亡,凶手不明。真定义军认为是其他队伍下的手,要求赵士程交出凶手。赵士程正在调查时,营中突然流传起谣言:朝廷要收缴义军兵器,遣散回乡。
恐慌迅速蔓延。几个脾气暴躁的首领带人围了中军帐,要求赵士程给个说法。赵士程的亲兵不过五十人,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。
“赵副使!弟兄们提着脑袋来投朝廷,不是来受气的!”一个满脸刀疤的汉子吼道,“今天不交出杀王大哥的凶手,咱们就自己动手!”
“对!自己动手!”
三千人鼓噪起来,刀枪林立。赵士程站在帐前,脸色平静,但手心全是汗。他看出来了——这不是普通的哗变,是有预谋的挑拨。杀真定首领的人,散播谣言的人,甚至眼前这几个带头闹事的,很可能都是……槐庭内部反对他的人。
是的,槐庭不是铁板一块。张邦昌死后,刘彦宗被杀,那些潜伏数十年的势力失去了掌控者,开始各自为政。有人想继续执行“复国”计划,有人想投靠金国,也有人……想趁乱自立。
而他赵士程,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哲宗之孙,在很多人眼里,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书生。
“诸位,”他提高声音,“王首领之死,本官必会查明。但眼下大敌当前,金军五万铁骑不日即至,我等若自相残杀,岂不正中金人下怀?”
“少废话!”刀疤汉子冷笑,“你们这些当官的,就会耍嘴皮子!弟兄们,先把这小白脸绑了,再去找朝廷要说法!”
人群涌动。赵士程的亲兵拔刀,但面对数百倍之敌,无异螳臂当车。
就在此时,营外突然响起号角声。
不是金军的牛角号,也不是宋军的竹哨,是一种低沉的、苍凉的号角,像从远古传来。
所有人都愣住。
然后,马蹄声如雷。一支骑兵从营门冲入,约五百骑,清一色黑色皮甲,马颈下悬着铜铃,奔跑时叮当作响。为首者是个中年将领,面如重枣,手持一杆丈八长槊。
“是……是杨将军!”有人惊呼。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
杨再兴。河北绿林第一号人物,手下八百骑纵横燕云,金军悬赏千金取他首级。他一个月前突然消失,原来也投了义军。
杨再兴勒马,长槊一指:“哪个不长眼的,敢在老子营里闹事?”
声如洪钟,震得人耳膜发麻。
刀疤汉子脸色微变,但还是硬着头皮道:“杨大哥,是这姓赵的……”
“闭嘴。”杨再兴打断,“老子只问你:金狗打过来了,你是要杀自己人,还是杀金狗?”
“我……”
“要杀自己人,老子现在就先宰了你。”杨再兴长槊一抖,寒光凛冽,“要杀金狗,就收起刀,听赵副使号令。”
刀疤汉子额头冒汗。他身后的人群开始骚动——杨再兴在河北绿林威望极高,他的出现,瞬间压住了场面。
赵士程抓住机会,高声道:“杨将军所言极是!本官在此立誓:三日之内,必查明真凶。若查不出,本官辞官谢罪!但在此之前,所有人各归营帐,备战待命!金军将至,我等当同心戮力,共保家园!”
沉默。然后,真定义军中一个老者走出来,颤声道:“赵副使……当真能查出凶手?”
“能。”赵士程斩钉截铁。
老者看向杨再兴。杨再兴点头。
“好!”老者转身,“真定的弟兄,先回营!等赵副使给咱们交代!”
有人带头,人群开始松动。刀疤汉子见状,知道大势已去,悻悻收刀。
危机暂时解除。
杨再兴下马,走到赵士程面前,抱拳:“末将来迟,让副使受惊了。”
赵士程深深一躬:“多谢杨将军解围。”
“不必谢。”杨再兴压低声音,“末将不是为你来的,是为陛下。陛下让人传话:河北义军若乱,东京必危。所以末将来稳住局面。”
赵士程心头一震。陛下?赵恒早就料到了?还安排了杨再兴这步棋?
他看着杨再兴那张粗犷的脸,忽然觉得,自己或许……还是小看了那位“堂兄”。
---
垂拱殿里,赵恒听完杨再兴平定哗变的汇报,微微点头。
“杨再兴是个人物。”他对李纲说,“当年他在雄州一带抗金,朕还是康王时就听说过。这次他能来,是韩世忠的面子。”
“可赵士程那边……”李纲忧心忡忡,“此人终究是隐患。”
“是隐患,也是利器。”赵恒走到地图前,“河北义军哗变,证明槐庭内部不稳。这对我们是好事——赵士程要坐稳位置,就必须更依赖朝廷,更依赖朕。”
他手指点在黄河渡口:“岳飞那边,有消息吗?”
话音刚落,又一个传令兵冲进来,这次浑身湿透,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:
“陛下!岳将军得手了!昨夜黄河渡口,炸沉金军渡船四十七艘,焚毁粮草三百车!完颜宗望大怒,但渡河器械尽毁,至少……至少被拖住两日!”
好消息。终于来了一个好消息。
李纲老泪纵横:“天佑大宋!天佑大宋啊!”
但赵恒没有笑。他看向殿外,天色阴沉,又要下雨了。
“两日。”他喃喃,“韩世忠拖了两日,岳飞又拖两日。我们多了四日时间。”
四日,够做什么?
整顿城防?训练新兵?调配粮草?
还是……应对下一个危机?
“陛下,”李纲忽然想起,“张俊那边……康王的旨意,他接是不接?”
赵恒沉默。张俊的两万人马还驻扎在南线,态度暧昧。若他真奉康王旨意,接管东京防务,那才是真正的绝境。
“传朕口谕给张俊。”赵恒缓缓道,“告诉他:东京存亡,在此一举。他要做忠臣,朕不拦他。但让他想想——是做一个被金人屠城的‘忠臣’,还是做一个被万世唾骂的‘贰臣’。”
他顿了顿,补了一句:
“再告诉他,扬州来的董太监,此刻还在朕手里。若张俊有异动……朕就先砍了这太监,再砍了所有江南来的使者。到时候,他就真是‘孤臣’了。”
这是赤裸裸的威胁,也是最后的试探。
李纲躬身:“老臣……亲自去传话。”
他退下后,大殿空荡。赵恒走到窗前,看着阴沉的天空。
三面烽烟:北有金军压境,东有义军不稳,南有朝廷掣肘。
而他站在中间,手中有岳飞、韩世忠这样的将才,有李纲这样的忠臣,有杨再兴这样的豪杰,也有赵士程这样的毒蛇。
这盘棋,越来越复杂了。
但不知为何,他忽然想起穿越前那个教授的话:“历史从来不是一个人能改变的。但一个人,可以点燃一把火。”
他点燃了这把火。
现在,火势已经燎原。
接下来,是烧尽一切,还是……照亮前路?
雨点开始落下,敲打着殿外的青石板。
远处,隐约传来鼓声——是城头守军在操练。
咚咚咚。
像心跳。
这座城,还活着。
这就够了。
(第二十四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