完颜宗翰是被亲卫拼死抬走的。那一箭射穿肺叶,虽不致命,但已让他无法指挥。金军在失去主帅的混乱中,被韩世忠的八千精锐和东京守军的决死冲锋撕开缺口,开始向北溃退。
但胜利的滋味并不甜美。
赵恒坐在金军遗弃的中军大帐里,胸口缠着新换的绷带,面前摊着一张染血的中原地图。帐内站着五个人:左首是岳飞,右首是韩世忠,中间是刚刚洗净脸上炭灰、换上紫色官袍的赵士程——此刻他不再掩饰身份,腰佩哲宗朝旧制的玉带。张俊站在帐门边,手按刀柄,眼神游移。
“完颜宗翰没死。”韩世忠打破沉默,声音疲惫,“他的亲卫骑兵护着他往北退了,沿途收拢溃兵,现在黄河北岸至少还有三万金军。而我们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能战之兵,不足两万。”
这个数字让帐内气氛更加沉重。两万对三万,且金军背靠黄河补给线,宋军却粮草耗尽,伤员遍地。
“江南援军呢?”岳飞问,目光看向张俊。
张俊咳嗽一声:“本将麾下两万人马,尚可一战。但粮草只够三日,箭矢不足三成。若要继续北伐,需速请扬州调拨……”
“扬州不会调拨。”赵士程淡淡开口,“康王赵栩巴不得陛下战死在这里。他好安安稳稳做他的江南皇帝。”
这话尖锐如刀。张俊脸色一白,却不敢反驳——赵士程说的是事实。韩世忠垂下眼,手无意识摩挲刀柄上的缠绳。
赵恒看着地图,手指划过黄河:“完颜宗翰虽败,但金军主力尚在。西路军完颜宗望还在太原,东路军的残部退到真定。若他们合兵一处,卷土重来……”
“所以必须在他们合兵前,巩固战果。”赵士程接话,走到地图前,手指点在东京以北,“我军当趁胜追击,收复潼关,控扼黄河渡口。同时,遣使联络西夏、西辽——金国灭辽时,契丹遗族耶律大石西迁建国,对金人恨之入骨。若许以复辽之盟,可为臂助。”
这番战略谋划精准老辣,全然不像个太常寺少卿应有的眼界。帐内众人看向赵士程的眼神都变了。
“赵少卿,”韩世忠缓缓道,“这些谋划,是陛下的意思,还是……槐庭的意思?”
空气骤然紧绷。
赵士程微笑:“有区别吗?如今槐庭残部皆愿效忠陛下——只要陛下承认正统,共复河山。”
他转身,面向赵恒,单膝跪地:“陛下,臣愿献上槐庭四十年积蓄:河北、河东潜伏的死士七百人,江南各州暗桩三百,扬州行在眼线五十。另有藏于各地的钱粮兵器,足可武装三万大军。”
数字一个个报出,每报一个,帐内就安静一分。这是何等可怕的力量——潜伏四十年,渗透到朝野每个角落,甚至就在扬州太上皇的身边。
岳飞握紧拳头,指甲陷进掌心。他想起父亲岳和的死,想起陈东临死前的话,想起那些莫名其妙战死的同袍……原来这一切背后,都是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“堂弟”。
“条件呢?”赵恒终于开口,声音嘶哑,“你要朕承认哲宗正统,那你呢?你父亲——哲宗之子,现在何处?”
赵士程抬头,眼中闪过一丝痛楚:“家父……五年前病逝了。临终前交代臣:若徽宗一脉尚有血性男儿,可辅之;若无,则自取之。”
他顿了顿:“陛下守东京,斩奸佞,焚粮草,刺敌酋——已是血性男儿。故臣选择辅佐。只要陛下一道诏书:昭告天下,您实为哲宗皇帝遗孤,当年为避宫闱之祸,寄养端王府。如此,您既有抗金之功,又有正统之名,天下归心,大事可成。”
完美的交易。赵恒得到槐庭的全部力量,赵士程得到正统的名分——虽然是给赵恒的,但作为哲宗之孙,他自然水涨船高。
帐内所有人都看向赵恒。这是无法拒绝的诱惑。有了槐庭的暗桩,可以轻易掌控江南朝廷;有了正统名分,可以名正言顺废掉康王;有了潜伏的力量,可以迅速收复失地。
但赵恒看着跪在地上的赵士程,却想起宗泽临死前的话:“老夫这辈子,最恨阴谋诡计。”
他也恨。
“赵士程,”赵恒缓缓道,“你父亲……真是病逝的?”
赵士程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。
“朕查过太医院旧档。”赵恒继续说,“哲宗朝最后三年,所有太医的调拨记录里,没有一位太医出宫诊治过宫外‘重病’之人。而你父亲若真是皇子,病了,宫里会不派太医?”
赵士程脸色微变。
“还有,”赵恒拿起案上一份文书——那是从刘彦宗尸体上搜出的密信,“刘彦宗死前,正在写这封信。信是给‘老槐’的,上面有一句:‘哲宗血脉已绝,当早做打算’。若你父亲真是哲宗之子,刘彦宗为何说他‘已绝’?”
帐内死寂。只有火把噼啪作响。
赵士程缓缓站起身,脸上温和的笑容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平静:“陛下果然敏锐。但您既然看破了,就该明白——有些真相,不知道更好。”
“朕偏想知道。”赵恒盯着他,“哲宗根本没有儿子,对吧?所谓遗孤,是你们编造了四十年的谎言。槐庭要的不是复国,是……改朝换代。你们要的,是一个姓赵的傀儡,一个可以被你们操控的皇帝。等灭了金国,平了江南,这个傀儡也就没用了。到时候,禅让也好,暴毙也罢,天下就该换姓了——姓赵,但不是赵宋的赵,是你们槐庭首领的赵。”
每说一句,赵士程的脸色就白一分。到最后,他眼中杀意骤现。
韩世忠、岳飞同时拔刀,挡在赵恒身前。张俊犹豫一瞬,也抽出刀,却站在中间位置——两边都不帮,也不让。
“陛下既已看透,”赵士程声音冰冷,“那臣就直说了:今日帐内五人,要么合作,要么……只能活一人出帐。”
他拍了拍手。
帐外,数十名黑衣人无声浮现,手持弩机,对准帐内。
“这些都是槐庭最后的核心。”赵士程淡淡道,“他们只听我的。陛下,您选吧——是坐着龙椅死在这里,还是坐着龙椅,活下去?”
绝境。真正的绝境。
赵恒看着那些弩箭,看着赵士程平静的脸,忽然笑了。
“你犯了个错误。”他说。
“哦?”
“你不该让张俊进来。”赵恒看向门口的张俊,“张将军,你侄子在张邦昌手下当差,对吧?但张邦昌已经死了。你猜,下一个要灭口的,是谁?”
张俊脸色瞬间惨白。他想起张邦昌的死状,想起刘彦宗的死,想起所有知道太多秘密的人,最后都死了。
“赵士程!”张俊猛地转身,刀指向黑衣人,“让你的人放下弩机!否则本将的两万人马立刻踏平这里!”
赵士程皱眉:“张将军,你——”
话音未落,帐外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!不是远处的战斗,是近在咫尺的厮杀!
一个黑衣人踉跄冲进帐内,胸口插着箭:“少卿!宋军……宋军从东面杀进来了!是……是岳飞的兵!”
岳飞?他不是在帐内吗?
众人看向岳飞,却见岳飞嘴角勾起一丝冷笑:“本将出城前,给副将留了令:若一个时辰内不见本将信号,就率新军剩余的三千人,攻营救人。”
他看向赵士程:“赵少卿,你的黑衣人不过五十,弩箭再利,能杀几人?而帐外,有三千把刀。”
局势瞬间逆转。
赵士程脸色铁青。他死死盯着赵恒,忽然大笑:“好!好一个陛下!臣……认输。”
他挥手,黑衣人收起弩机,退后。
“但陛下别忘了,”赵士程转身往外走,“槐庭的势力不止在军中,在朝野,在江南,甚至……在您身边。今日您赢了这一局,但棋局,还长着呢。”
他走到帐口,停步,回头:“对了,有件事臣没说谎——金国西路军完颜宗望,三日前已攻破太原。现在,他正率五万大军,星夜东进。最迟五日,就会兵临东京。”
“陛下,您还有五日时间。”
“是整合力量,与我合作,共抗大敌。”
“还是……玉石俱焚。”
说完,掀帐而去。
帐内重归寂静。远处,新军与黑衣人的厮杀声渐渐平息。
韩世忠长叹一声,收刀入鞘:“陛下,此人……留不得。”
“但现在杀不得。”岳飞沉声道,“金军将至,内斗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。”
张俊擦着冷汗:“那……那怎么办?”
赵恒缓缓起身,走到帐口,看向外面渐渐亮起的天光。晨风中还带着血腥味,但东方天际,朝霞如血。
“传令。”他说。
“一,厚葬宗泽老将军,追赠太师,配享太庙。”
“二,韩世忠将军整顿兵马,布防黄河沿线。”
“三,张俊将军即刻返回本阵,固守南线——不是防金军,是防扬州。”
“四,”他顿了顿,“封赵士程为枢密副使,总领河北、河东抗金义军事宜。”
众人一愣。
“陛下!”岳飞急道,“此人狼子野心……”
“正因他有野心,才要用他。”赵恒转身,“金军五万将至,我们需要所有能用的力量。赵士程要权,给他;他要名,也给他。但刀把子——”
他看向岳飞。
“在你手里。”
岳飞怔住,随即重重点头:“末将明白了!”
“还有,”赵恒看向地图上太原的位置,“完颜宗望东进,必经潞州、泽州。那里山高路险,易守难攻……也是设伏的好地方。”
他手指点在潞州一处峡谷:“韩将军,你带五千轻骑,昼夜兼程赶到这里。不必死战,只须拖住金军三日——三日,够朕做很多事了。”
“臣遵旨!”
“至于扬州……”赵恒眼中闪过寒光,“张将军,你回去后,替朕带句话给康王。”
“陛下请讲。”
“告诉他:东京还在,朕还在。他那个皇帝,当得不安心的话——朕可以回去,帮他坐稳。”
这是赤裸裸的威胁。张俊浑身一颤,躬身:“臣……一定带到。”
众人领命而去。帐内又只剩赵恒一人。
他走到案前,看着那枚传国玉玺——完颜宗翰仓皇败退时,没来得及带走。
玉还在。
人也在。
但接下来的路,会更难走。
赵士程像一条毒蛇,潜伏在阴影里,随时可能咬人。金军大军压境,粮草兵员皆缺。江南朝廷貌合神离,甚至可能背后捅刀。
而他能依靠的,只有岳飞、韩世忠这些将领,还有东京城里那些宁愿站着死的军民。
够了。
他抚摸玉玺,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。
穿越至今,他改变了历史——东京没破,靖康之耻被推迟了。
但这只是开始。
真正的挑战,现在才开始。
帐外传来脚步声,是周振端着药碗进来:“陛下,该用药了。”
赵恒接过药碗,一饮而尽。苦,但提神。
“周老,朕肩上这伤,何时能再提剑?”
周振愣了愣:“陛下,您这伤……至少需静养三月。”
“三天。”赵恒放下药碗,“三天后,朕要上马。”
“陛下!这万万不可!”
“没什么不可的。”赵恒望向帐外,朝阳正冲破云层,洒下万道金光。
“因为接下来,每一仗——”
他握紧拳头。
“朕都要亲自打。”
(第二十二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