完颜宗翰捧着传国玉玺回到中军大帐时,刘彦宗已经候在那里,脸色比帐外的夜色更阴沉。
“大帅,”刘彦宗的声音紧绷如弦,“您真信了赵构的鬼话?”
“空穴来风,未必无因。”完颜宗翰将玉玺置于案上,烛火下,白玉流转着千年温润,“哲宗之子若真存于世,便是悬在我大金头顶的利剑。”
刘彦宗急道:“那不过是赵构的离间计!他如今穷途末路,什么话说不出来?大帅,当务之急是趁江南援军尚未下定决心,一举攻破东京内城,擒杀岳飞、宗泽。只要东京彻底陷落,什么哲宗之子,什么槐庭正统,都是浮云!”
完颜宗翰不答,只是凝视玉玺。缺角处的黄金镶补在火光中熠熠生辉,那裂痕像一道跨越百年的伤口——从王莽篡汉到黄巢之乱,这方石头见证了多少王朝更迭,浸透了多少帝王血。
“刘先生,”他忽然问,“你可见过玉玺辨血?”
刘彦宗一怔:“那是乡野传说……”
“传说?”完颜宗翰从怀中取出一柄镶宝石的匕首,“我祖母是辽国公主,她说过一个故事:辽圣宗时,宋真宗遣使献玉玺求和,圣宗命俘虏的宋室宗亲滴血其上,血渗入玉者,杀;血凝于表者,留。那日死了十七人,活了一人——那人后来成了辽国驸马,他的子孙,如今在我帐下为将。”
他拔刀出鞘,寒光映眼:“传说,往往有真。”
刘彦宗背后渗出冷汗:“大帅要试?”
“试。”完颜宗翰收刀,“但不是现在。赵构说老槐是哲宗之子,我要先找到老槐——或者,让他自己跳出来。”
帐外忽然传来喧哗。一个满身是血的斥候冲进来,跪地嘶声:“大帅!韩世忠动了!”
“什么?”
“韩世忠率本部八千人马,突然向南移动,列阵于我军侧翼!张俊所部两万人在后策应,但……但按兵不动!”
完颜宗翰与刘彦宗对视一眼,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。
韩世忠要倒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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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京内城,酸枣门废墟。
岳飞拄着一杆从金军尸体上捡来的长枪,左腿伤口已经化脓,每呼吸一次都扯着肺叶疼。他身边只剩不到三百人——三百个浑身是血、眼神却依旧凶狠的汉子。
“将军,南面的动静……”副将指着远方烟尘。
岳飞眯眼望去。韩世忠的“韩”字大旗确实在移动,但并非直扑金营,而是以一种诡异的弧形,切向金军与江南援军之间的空隙。
“他在……列阵。”岳飞喃喃,“列防御阵型。”
“防御谁?金军还是我们?”
岳飞没有回答。他看向更远处张俊的军阵——那两万人马纹丝不动,像一块沉默的石头。
这时,城墙下传来马蹄声。一骑快马冲破金军散兵,马上是个独臂老兵,岳飞认得他——宗泽的亲兵队长,老梁。
“岳将军!”老梁滚鞍下马,踉跄跪倒,“宗老将军……不行了!”
岳飞浑身一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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宗泽躺在瓮城一处半塌的民房里,胸口那支箭还插着,箭杆已经折断,只留三寸在外。军医用烧红的刀割开皮肉想取出箭头,但箭头卡在肋骨间,稍一动,血就汩汩往外涌。
“别……白费力气了。”宗泽推开军医的手,老脸苍白如纸,但眼睛亮得惊人,“老夫……还能撑一炷香。说正事。”
岳飞冲进来时,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象。他扑到榻前:“老将军!”
“鹏举来了。”宗泽咧嘴笑,牙缝里都是血沫,“好,临死前……还能见你一面。”
“末将带您突围!现在就走!”
“走不了啦。”宗泽摇头,“老夫的命,就留在这东京城了。但你……你得活着出去。”
他抓住岳飞的手,手劲大得不像垂死之人:“听着,韩世忠……不是来投降的。他在等。”
“等什么?”
“等一个信号。”宗泽喘息,“老夫与韩世忠……早年同在西北戍边,有过命的交情。他派人混进城,给老夫传了句话:‘玉玺若碎,全军击鼓’。”
岳飞愣住:“玉玺若碎?”
“陛下出城前……跟老夫说过。”宗泽眼中闪过泪光,“他说,若事不可为,他会抱着玉玺……一起碎。那是给全军的信号——玉石俱焚,死战到底。”
帐内死寂。只有宗泽粗重的喘息声。
“所以韩世忠在等……”岳飞喃喃,“等陛下殉国的信号?”
“不。”宗泽忽然笑了,笑得咳出血来,“他在等……玉玺不碎。”
“什么?”
“韩世忠那小子……老夫了解。”宗泽眼神涣散,却依旧锐利,“他骨子里,还是个军人。他可以在朝堂上妥协,可以在权谋中摇摆,但真到了战场上……他忍不了看着陛下死,看着玉玺丢。”
他抓紧岳飞的手:“所以你要……撑住。撑到韩世忠做出选择。撑到……陛下创造奇迹。”
话音落下,手松开。
宗泽望着屋顶破洞外的一角天空,轻声说:“告诉陛下……老臣……尽忠了。”
然后,闭上眼睛。
岳飞跪在榻前,久久不动。老梁和几个亲兵在身后啜泣。
许久,岳飞起身,抹了把脸——不知是汗是泪。
“老梁。”
“在!”
“带宗老将军的遗体,从东水门水道走。能走多远走多远,若走不脱……就让老将军沉在汴河里,别留给金人糟蹋。”
“那将军您……”
“我留下。”岳飞提起长枪,“等陛下的信号。”
他走出民房,走上废墟。天边晨曦初现,将云层染成血红色。
新的一天,来了。
而决定一切的时刻,也要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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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营,囚帐。
赵恒被帐外的喧哗惊醒。他听见金语的呼喊、马蹄的奔踏、兵器的碰撞——不是攻城的声音,是营内调动的混乱。
帐帘突然掀开,两个金兵冲进来,不由分说将他拖出帐篷。晨光刺眼,赵恒眯起眼睛,看见营中一片混乱:骑兵在集结,步兵在列队,传令兵策马狂奔。
他被拖到中军大帐前。完颜宗翰站在帐外,正与刘彦宗激烈争执什么。看见赵恒,完颜宗翰大步走来,一把揪住他的衣领:
“你的玉玺——是假的!”
赵恒咳出一口血沫,笑了:“何以见得?”
“我找了三个俘虏的宋室宗亲滴血试验!”完颜宗翰眼中喷火,“血根本渗不进去!什么辨认真龙,全是谎言!”
“你找的……是徽宗一脉吧?”赵恒慢条斯理,“朕说了,要哲宗血脉。”
完颜宗翰愣住。
“哲宗之子若在,也该四十岁了。”赵恒继续,“他的子孙,也该二十上下。你抓的那些宗亲,最大的不过十六,最小的才八岁——都是靖康后出生的,哪来的哲宗血统?”
刘彦宗脸色骤变:“大帅,他在拖延时间!韩世忠的阵型已经完成,再不动手就晚了!”
完颜宗翰死死盯着赵恒,忽然松开手,对亲兵道:“取刀来!”
亲兵递上一把弯刀。完颜宗翰接过,刀刃抵在赵恒颈侧:“说,哲宗之子到底是谁?不说,我现在就砍了你,拿着你的人头去招降东京!”
刀刃冰凉,贴着跳动的血管。赵恒能闻见刀身上的血腥味——这把刀饮过无数宋人的血。
他笑了。
“你笑什么?”完颜宗翰怒道。
“朕笑你……永远找不到他。”赵恒一字一顿,“因为老槐,就在你身边。”
完颜宗翰下意识看向刘彦宗。刘彦宗惊恐后退:“大帅!别听他胡说!”
“是不是胡说,试试就知道。”赵恒对完颜宗翰道,“你不是有玉玺吗?让他——刘彦宗,滴血上去。若血渗入,他就是哲宗之子,就是老槐。若没有……朕任你处置。”
空气凝固了。
所有目光集中在刘彦宗身上。这位一向从容的汉人谋士,此刻脸色惨白如纸,额头渗出细密汗珠。
“大帅……”他声音发颤,“此等无稽之谈……”
“试。”完颜宗翰声音冰冷。
亲兵捧来玉玺。完颜宗翰用刀尖在刘彦宗指尖一划,血珠涌出,滴在玉玺表面。
一滴,两滴,三滴。
血珠在白玉上滚动,凝而不散,像三颗红宝石。
没有渗入。
刘彦宗长舒一口气,几乎瘫软。
但完颜宗翰没有放松,他目光扫过周围所有汉人面孔——将领、谋士、文书,最后落在赵恒脸上。
“你骗我。”
“朕没骗你。”赵恒平静道,“朕只说老槐在你身边,没说一定是刘彦宗。”
他顿了顿,缓缓吐出石破天惊的一句:
“老槐,可以是你帐下任何一个人。甚至可以是你自己——完颜宗翰,你身上,不也流着辽国皇族的血吗?辽国皇室,可是娶过赵宋公主的。论起来,你也有赵家血脉。”
完颜宗翰瞳孔骤缩。
而就在这一瞬的失神,异变陡生!
东面突然响起震天的战鼓声!不是金军的牛皮大鼓,是宋军的战鼓,密集如暴雨!
紧接着,南面韩世忠的军阵中,号角齐鸣!
八千精锐如出闸猛虎,直扑金营侧翼!
几乎同时,东京城内,残存的守军发出最后的怒吼,从废墟中涌出,冲向金军!
三面合击!
完颜宗翰猛地转头,看见营外烟尘滚滚,喊杀震天。他再回头看向赵恒时,眼中杀意沸腾:
“是你!你早就计划好了!”
“计划?”赵恒咳着血笑,“朕哪有什么计划……朕只是,相信还有人……没忘记自己是宋人。”
弯刀举起,寒光刺目。
赵恒闭上眼。
耳边是战鼓,是号角,是千军万马的奔腾。
还有一声……清脆的玉碎声?
不,不是玉碎。
是箭鸣。
噗嗤——
利箭穿肉的声音。温热的血溅在脸上。
赵恒睁眼,看见完颜宗翰胸口透出一截箭簇,踉跄后退,弯刀脱手。
而射箭的人——
站在三十步外,张弓搭箭,一身宋军铠甲,脸上涂着炭灰,但那双眼睛,赵恒死都认得。
是赵士程。
他身后,数十名黑衣人从阴影中涌出,刀光如雪。
“清君侧——”赵士程拉满弓,第二箭瞄准刘彦宗,“诛奸佞!”
箭出。
刘彦宗应声倒地。
金营大乱。
赵恒瘫坐在地,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逆转,看着赵士程带人杀向金军中军,看着韩世忠的骑兵冲破营栅,看着东京守军如潮水般涌来。
他忽然觉得很累。
但胸中有什么东西在燃烧。
玉玺还在完颜宗翰的案上,完好无损。
而他,也还活着。
这就够了。
远处,一面残破的“岳”字大旗,在晨光中越来越近。
(第二十一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