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恒是被抬着进入谈判大帐的。
两个金兵用担架把他抬进来时,大帐内已经坐了三方人马:主位是完颜宗翰,左右是刘彦宗和几个金军将领;东侧坐着韩世忠、张俊,还有几个江南来的文官;西侧……空着,那是留给赵恒的位置——如果俘虏也算一方的话。
帐内点着巨大的牛油蜡烛,火光跳跃,映着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。韩世忠垂着眼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——这位历史上以忠勇闻名的将军,此刻看起来疲惫而矛盾。张俊则挺直腰杆,目光直视前方,刻意不与赵恒对视。
“陛下。”韩世忠终于抬眼,声音低沉,“臣等……来迟了。”
赵恒躺在担架上,只能转动眼珠看他:“不迟。正好赶上……分朕的尸。”
韩世忠脸皮一抽。
“赵构,”完颜宗翰开口,“你的臣子来救你了。不过方式有些特别——他们不是来打仗的,是来谈条件的。”
他举起一份文书:“韩将军、张将军代表大宋……哦,不对,现在应该叫‘江南朝廷’了。他们带来了新君康王赵栩的旨意:用你,换金军撤兵。”
“用朕换撤兵?”赵恒想笑,却咳出一口血沫,“朕……这么值钱?”
“值钱的是你怀里的东西。”完颜宗翰盯着他胸前的包裹——传国玉玺用油布重新包好,依旧系在那里,“玉玺给你,人我们带走。江南朝廷承认河北、河东归金国所有,岁币三十万,绢三十万匹。至于你……”
他顿了顿:“康王念兄弟之情,封你为‘违命侯’,赐宅扬州,安度余生。”
违命侯。历史上李煜投降后的封号,极尽羞辱。
赵恒没有立刻回答。他看向韩世忠:“韩将军,这也是你的意思?”
韩世忠沉默良久,哑声道:“陛下,东京守不住了。再打下去,百万生灵涂炭。太上皇在扬州……病重,康王年幼,江南需要时间整顿。暂时的屈辱,是为了……”
“为了日后北伐?”赵恒替他接上,“这话,你自己信吗?”
韩世忠哑口无言。
张俊却拍案而起:“赵构!你别不识抬举!若不是看在太上皇面上,你以为我们会来救你?东京是你自己弄丢的!你刚愎自用,拒谏南巡,才有今日之祸!现在江南朝廷愿意用这么大代价换你性命,你还想怎样?!”
好一番冠冕堂皇。赵恒看着张俊,想起历史上此人陷害岳飞的嘴脸,忽然觉得恶心。
“张将军,”他缓缓道,“朕记得……你有个侄子在张邦昌手下当差,对吧?”
张俊脸色骤变:“你胡说什么!”
“是不是胡说,查查就知道。”赵恒咳嗽两声,“不过现在张邦昌死了,死无对证。可惜啊……槐庭的线,又断了一条。”
帐内瞬间死寂。
刘彦宗眼睛微眯:“陛下还知道什么?”
“知道你们想要的不只是玉玺,不只是朕的命。”赵恒盯着他,“你们要的,是让赵宋皇室彻底身败名裂,是让中原百姓恨赵家,而不是恨金人。所以你们要朕投降,要朕跪着签和约,要朕成为千古罪人。这样,你们金国入主中原,就是‘吊民伐罪’,不是侵略。对吗?”
完颜宗翰脸色阴沉。刘彦宗却笑了:“陛下果然聪明。可惜,聪明人往往活不长。”
“那要看怎么活。”赵恒说,“你们想让朕当李煜,在扬州的小楼里写‘春花秋月何时了’。但朕偏不。”
他艰难地抬起还能动的右手,指向韩世忠:“韩将军,朕问你:若朕今日死在这里,玉玺也碎了,江南会如何?”
韩世忠一愣:“陛下……”
“说实话。”
“……会另立新君,固守长江,与金国和谈。”
“那若朕活着投降呢?”
韩世忠犹豫。
“说!”
“江南……会有主战派借陛下之名起兵,朝廷分裂,内战将起。”韩世忠终于咬牙说出实话,“所以太上皇才要废陛下,所以康王才要……换回陛下。”
明白了。赵恒懂了。江南朝廷不是要救他,是要控制他——活着控制最好,死了也行,但不能让他成为抗金的旗帜。
好一盘棋。金人要他跪,江南要他死或废,槐庭要复仇,所有人都在算计他这个皇帝。
“完颜宗翰,”赵恒转头看向金军主帅,“你要玉玺,朕可以给。但有个条件。”
“说。”
“让江南的使者出去。有些话,朕只对你说。”
韩世忠和张俊脸色一变。完颜宗翰眯眼看了赵恒半晌,终于挥手:“请韩将军、张将军帐外稍候。”
“大帅!”刘彦宗急道,“小心有诈!”
“一个废人,能有什么诈?”完颜宗翰冷笑。
韩世忠等人无奈起身,深深看了赵恒一眼,退出大帐。
帐内只剩下金军诸将和刘彦宗。
“现在可以说了。”完颜宗翰道。
赵恒却看向刘彦宗:“他也出去。”
“你——”
“出去。”完颜宗翰不耐烦地摆手。刘彦宗眼中闪过一丝阴鸷,但终究躬身退出。
现在,帐内只剩完颜宗翰和几个贴身护卫。
“玉玺在这里。”赵恒用右手艰难地解开胸前的包裹,露出传国玉玺的一角——温润的白玉在烛光下流转着千年光泽,“但朕要告诉你一件事……关于槐庭,关于‘老槐’。”
完颜宗翰身体前倾:“说。”
“老槐不是张邦昌,不是刘彦宗,甚至不是哲宗旧党。”赵恒一字一顿,“老槐是……哲宗的儿子。”
完颜宗翰愣住:“哲宗无子!”
“对外宣称无子。”赵恒盯着他,“但元符元年,哲宗曾宠幸一个宫女,生下皇子。那时哲宗病重,高太后还在,怕皇子年幼被欺,秘密送出宫外,托付给一个心腹大臣抚养。那个皇子……活下来了。”
这是赵恒根据史书碎片和刘彦宗的暗示,拼凑出的最大胆的猜想。但他必须赌——赌完颜宗翰不知道,赌这件事能动摇金军与槐庭的联盟。
完颜宗翰果然动容:“有何证据?”
“玉玺就是证据。”赵恒抚摸着玉玺,“你知道为什么历朝历代都要争夺这枚玉玺吗?因为传说,得玉玺者得天下。但还有另一个传说——玉玺能辨认真龙血脉。哲宗一脉的血滴在玉玺上,会有异象。”
他顿了顿:“若你找到老槐,让他滴血验玺,就知道朕说的是真是假。若他是真,那他就该是大宋皇帝,而不是你手中的傀儡。到时候,是他听你的,还是你听他的?”
完颜宗翰脸色变幻不定。他在权衡。
赵恒加码:“而且,老槐若真是哲宗之子,那槐庭谋划几十年,要的就不是复仇那么简单了。他们要的……是复国。是利用金军灭掉徽宗一脉后,再以哲宗正统之名,号召中原汉人反抗金国。到时候,你灭了一个赵宋,又扶起另一个赵宋——而且是更有正统性、更得民心的赵宋。”
这话击中了完颜宗翰最深的恐惧。金国能灭宋,靠的是宋国内乱和腐败。若真有一个“正统”的赵宋皇室站出来,中原汉人很可能重新凝聚。
“你为何告诉我这些?”他盯着赵恒。
“因为朕恨。”赵恒声音嘶哑,“恨徽宗弃朕南逃,恨江南朝廷算计朕,恨槐庭害死朕的将士。但朕最恨的……是你们金人。所以朕要看着你们狗咬狗——看着你和老槐斗,看着槐庭内乱,看着金国内部分裂。”
他笑了,笑容惨淡而疯狂:“玉玺给你。拿去,找老槐滴血验明正身吧。然后……好好享受你亲手扶起来的敌人。”
完颜宗翰沉默了足足一盏茶时间。
终于,他开口:“玉玺拿来。”
赵恒将玉玺递出。完颜宗翰接过,沉甸甸的,入手温润。他仔细检查——确实是传国玉玺,缺角镶金,印文“受命于天,既寿永昌”。
“带他下去。”完颜宗翰挥手,“严加看守,不许任何人接近。”
赵恒被抬出大帐时,看见刘彦宗站在帐外,脸色阴沉如水。两人目光交错,刘彦宗眼中闪过杀意。
而远处,韩世忠和张俊看着赵恒被抬走,看着玉玺落入金人之手,神情复杂。
“韩将军,”张俊低声道,“我们……是不是做错了?”
韩世忠没有回答。他只是看着东京城方向,那里还有零星的战斗声,还有一面残破的“岳”字大旗,在废墟上飘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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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恒被关进一个更小的帐篷,门口有四名金兵把守。帐内只有一张矮榻,一盏油灯。
他躺下,浑身疼痛如潮水般涌来。但心中却异常清明。
玉玺交出去了,但他的目的达到了——在完颜宗翰心中种下了对槐庭的疑心。只要疑心一起,金军与槐庭的联盟就会出现裂痕。
而江南朝廷那边,韩世忠显然动摇了。张俊虽然投机,但若金军内部生乱,他未必不会重新选择。
现在,只差最后一步。
让老槐现身。
只要老槐现身,完颜宗翰就不得不面对一个选择:是继续用这个危险的傀儡,还是……
赵恒闭上眼,脑中梳理线索。哲宗之子,如果真活着,现在应该四十岁左右。能在朝野潜伏四十年不被发现,必定有极高的身份掩护。宗室?大臣?还是……
他忽然想起一个人。
一个在历史记载中早夭,却留下诸多疑点的宗室。
一个所有人都以为死了的人。
如果真是他……
帐外突然传来脚步声。不是金兵沉重的皮靴声,是轻盈的、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。
赵恒睁开眼。
帐篷的帘子被掀开一条缝,一个人影闪了进来——不是金兵,不是刘彦宗,是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人,脸上蒙着布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
那双眼睛,赵恒见过。
在垂拱殿的朝会上,在军器监的校场,在……陈东死前的那一刻。
“你是……”赵恒嘶声。
黑衣人摘下蒙面布。
一张清瘦的脸,三十余岁,眉眼温和,像个普通的文官。但赵恒认得他——太常寺少卿,赵士程。哲宗的侄孙,理论上该叫赵恒一声“叔父”。
“陛下。”赵士程单膝跪地,声音平静,“臣来救您。”
赵恒盯着他:“你是槐庭的人?”
“是。”赵士程坦然承认,“但臣与张邦昌、刘彦宗他们不同。臣要的……不是毁掉大宋,是重塑大宋。”
“以哲宗之子的名义?”
赵士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笑了:“陛下果然猜到了。没错,哲宗皇帝确实有子,那是臣的父亲。臣……该叫您一声堂兄。”
帐内死寂。油灯噼啪作响。
“所以你是老槐?”赵恒问。
“老槐不是一个人,是一个位置。”赵士程摇头,“臣只是这一代的老槐。上一代是张邦昌的父亲,上上一代是刘彦宗的祖父。我们等了四十年,等的就是今日——金人灭掉徽宗一脉,臣以哲宗正统之名起兵,收复中原,再造大宋。”
他顿了顿:“但刘彦宗背叛了槐庭的初衷。他要的不是复国,是复仇,是让整个中原陷入混乱。臣不能让他得逞。”
“所以你要救朕?”
“臣要救的,是大宋的正统。”赵士程直视赵恒,“陛下,您知道吗?这些日子,臣一直在看。看您守东京,看您杀贪官,看您与军民同食同寝。您和徽宗不一样,和江南那些懦夫也不一样。您……像哲宗皇帝。”
他忽然跪地磕头:“陛下,臣愿助您。助您逃出金营,助您重整河山。只要您答应一件事——”
“说。”
“事成之后,昭告天下:您并非徽宗亲子,而是哲宗遗孤,当年为避祸才寄养在端王府。如此,您既有抗金之功,又有正统之名,天下归心,何愁金虏不灭?何愁大宋不兴?”
好大的棋。好深的谋。
赵恒看着赵士程,这个跪在面前的“堂弟”,这个潜伏四十年的阴谋家。
他在赌,赌赵恒会选择最有利的道路——承认哲宗之子的身份,获得槐庭全力支持,同时洗刷“逃跑皇帝之子”的污名。
完美的算计。
但赵恒笑了。
“赵士程,”他缓缓道,“你知道吗?朕这些日子,学会了一件事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有些东西,比血统重要,比正统重要,甚至比皇位重要。”赵恒一字一顿,“那就是——站着活。”
“朕是赵构,是徽宗之子,是那个历史上该逃跑的皇帝。但朕没跑,朕守在这里。这就够了。朕不需要借哲宗的血脉来证明什么,朕用东京城头的血,已经证明了。”
赵士程愣住。
“你走吧。”赵恒闭上眼,“趁金人还没发现。回去告诉槐庭所有人:要复仇,找徽宗去。要复国,自己拿刀去砍金人。别在暗地里算计来算计去,让人恶心。”
帐篷外传来金兵的呵斥声。赵士程深深看了赵恒一眼,重新蒙上面巾,消失在夜色中。
他走后,赵恒睁开眼,看着帐篷顶。
玉玺交出去了。
老槐现身了。
江南使者在观望。
而东京城里,岳飞和宗泽还在战斗。
接下来,该看他们的了。
他侧耳倾听,远处传来新的号角声——不是金军的,也不是宋军的,是另一种,更急促、更尖锐的号角。
那是……
韩世忠的号角。
援军,终于要动了。
(第二十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