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老槐(1 / 1)

赵恒是被疼醒的。

不是伤口疼——那些烧伤、炸伤、骨折的疼痛已经麻木了,像隔着一层厚布传来的钝击。是另一种疼,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,冰冷的、细密的、仿佛无数根冰针在骨髓里游走的疼。

他睁开眼,看见的是牛皮帐篷的顶部,粗糙的缝线在昏暗的油灯光下像扭曲的蚯蚓。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腐败血肉混合的气味,还有浓烈的羊膻味——这是金军营帐特有的味道。

他想动,但身体不听使唤。只有眼珠能转,看见自己躺在铺着兽皮的木榻上,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毡,但毛毡下的身体被白麻布裹得像一具木乃伊,多处渗着暗红的血渍。

帐篷里没有人。

但帐外有声音:金语的交谈声,马匹的嘶鸣声,还有……隐约的、遥远的喊杀声,从东京方向传来。

岳飞还在打。

这个念头让他挣扎着想坐起来。但刚一动,肩胛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,他闷哼一声,又倒了下去。

“陛下醒了?”

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,带着江南口音的官话。赵恒艰难转头,看见帐篷入口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——汉人文士打扮,四十余岁,面容清癯,眉眼间有种书卷气,正是那个一直在完颜宗翰身边的汉人谋士。

“你是……刘彦宗?”赵恒认出了他。历史上确实有这个人,原为辽国汉臣,辽亡后降金,成为金初重要的汉人谋士。

“陛下好记性。”刘彦宗微笑走进来,手里端着一碗药,“正是草民。不过草民在金国的名字是‘兀室’,完颜大帅赐的。”

他在榻边坐下,用木勺搅了搅药碗:“太医说,陛下伤得很重,但命硬,死不了。这碗药能止痛,也能让您暂时不能动弹——完颜大帅怕您再做傻事。”

赵恒盯着他:“陈东……是你的人?”

刘彦宗舀起一勺药,吹了吹:“陛下猜对了一半。陈东确实是槐庭的人,但他听命于张邦昌。而张邦昌……”他笑了,“听命于我。”

“所以你就是‘老槐’?”

“老槐?”刘彦宗摇头,“不,我不是老槐。老槐是……另一个人。一个您绝对想不到的人。”

他将药勺递到赵恒嘴边:“陛下,喝药吧。喝完,草民给您讲个故事。一个关于大宋、关于赵家、关于……哲宗皇帝的故事。”

赵恒闭紧嘴。

刘彦宗也不勉强,放下药碗,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——又是开元通宝,背面的刻痕比何栗、张邦昌那两枚更复杂。

“陛下知道这刻痕代表什么吗?”他问。

赵恒不答。

“代表‘哲宗旧党’。”刘彦宗自顾自说下去,“元佑八年,哲宗皇帝亲政,重用章惇、曾布等人,全面废除太皇太后高氏的新法,史称‘绍圣绍述’。那时,有一批年轻的官员、太监、甚至宗室,被哲宗皇帝秘密组织起来,任务是清除朝中所有反对变法的势力——包括那些元佑老臣,也包括……后来可能威胁皇位的人。”

他顿了顿,看向赵恒:“这个秘密组织,就叫‘槐庭’。槐者,怀也,怀旧也,怀念哲宗皇帝的政绩也。”

赵恒心头一震。槐庭的起源,竟然在哲宗朝?

“但哲宗皇帝二十四岁就驾崩了。”刘彦宗继续说,“死因蹊跷,太医说是‘暴病’,但槐庭的人知道——是有人下毒。而下毒的人,很可能就是……当时还是端王的徽宗,您的父亲。”

帐内死寂。只有油灯噼啪作响。

“不可能……”赵恒嘶声。

“为什么不可能?”刘彦宗微笑,“哲宗无子,驾崩后,兄终弟及,端王继位,是为徽宗。而徽宗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清洗哲宗旧臣,章惇被贬死,曾布被罢相,所有参与变法的人,杀的杀,流放的流放。但槐庭藏得深,没被挖出来。我们忍了二十五年,等的就是今天。”

他俯身,压低声音:“陛下,您以为张邦昌为什么投金?何栗为什么叛国?陈东为什么潜伏?因为他们都是哲宗旧党的后人!他们的父祖被徽宗清洗,家破人亡,他们活着的唯一目的,就是毁了徽宗一脉的江山!”

赵恒盯着他,脑中飞速运转。如果这是真的,那一切就说得通了——槐庭的目的不是投降,是复仇。向徽宗,向整个赵宋皇室复仇。

“那你们为何帮金人?”他问。

“因为金人能帮我们复仇。”刘彦宗直起身,“仅凭槐庭,灭不了大宋。但金人可以。我们要的,是赵家天下彻底崩塌,是徽宗的子孙死绝,是中原……换一个主人。”

他眼中闪过狂热:“而这一切,就要实现了。东京已破,您成了俘虏,扬州那个太上皇,很快也会成为阶下囚。大宋,完了。”

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一个金兵冲进来,用金语急促说了什么。刘彦宗脸色微变,起身对赵恒道:“陛下好好休息,草民去去就回。”

他匆匆离开,帐篷里又只剩赵恒一人。

但这次,赵恒不再试图挣扎。他在消化刘彦宗的话——槐庭是哲宗旧党,目的是复仇,那真正的“老槐”,应该是哲宗朝的重臣之后,甚至可能是……

他猛然想起一个人。

那个在历史上留下寥寥数笔,却贯穿了整个北宋末期阴谋的名字。

可他来不及细想,因为帐外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了。

---

酸枣门废墟上,岳飞正在死战。

他带着三百死士杀回东京时,城门已破,金军正源源不断涌入。但城内的抵抗比预想的更激烈——宗泽虽然重伤,却组织起残存的守军,在瓮城和街巷里节节阻击。那三万领了兵器的百姓,此刻成了最可怕的敌人:他们熟悉每一条街巷,从屋顶、从窗口、从地窖里,用一切能用的东西攻击金军。

岳飞的三百人从侧翼发起突袭,打了金军一个措手不及。他们夺回了一段城墙,重新竖起“岳”字大旗。但这面旗,也成了金军重点攻击的目标。

“将军!东面的弟兄顶不住了!”副将满脸是血冲过来。

岳飞拄着断枪,左腿的伤口已经溃烂,但他站得笔直:“顶不住也要顶!告诉弟兄们,陛下可能还活着!我们不能退!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“没有可是!”岳飞嘶吼,“去!”

副将咬牙转身。岳飞看向城外——金军大营方向一片混乱,隐约可见火光和烟尘。陛下引爆掌心雷已经过去两个时辰,生死未卜。但完颜宗翰没有立刻攻城,说明……陛下可能还活着。

这个念头支撑着他。

也支撑着所有还在抵抗的人。

“岳将军!”

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岳飞回头,看见陈东被两名士兵押着走来——他试图逃跑时被擒,此刻官袍破碎,脸上带伤,但眼神依旧平静得可怕。

“陈东。”岳飞握紧枪杆,“为什么?”

陈东笑了:“岳将军,你这种武夫,不会懂的。”

“我不需要懂。”岳飞走到他面前,“我只知道,你背叛了陛下,背叛了东京百万军民。按军法,当斩。”

“斩吧。”陈东仰起脖子,“但我死前,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——关于你父亲岳和的秘密。”

岳飞瞳孔骤缩。他父亲岳和,只是个普通农民,早在他幼年时就病死了,能有什么秘密?

“你父亲不是病死的。”陈东盯着他,“他是被毒死的。而下毒的人……是张邦昌派去的。因为你父亲年轻时,曾在哲宗朝一个官员家里做过长工,无意中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事。”

“什么事?”

“关于哲宗皇帝的死。”陈东压低声音,“你父亲听到的是:毒死哲宗的不是徽宗,是……是另一个人。一个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死了的人。”

岳飞浑身一震:“谁?”

陈东正要开口,一支弩箭破空而来,精准地射穿了他的咽喉!

他瞪大眼睛,双手捂住脖子,血从指缝涌出。他看向弩箭来处——城墙另一端的阴影里,一个黑衣人一闪即逝。

岳飞冲过去时,那里已经空无一人。只有地上留下一枚铜钱,开元通宝。

又是槐庭。

他回到陈东身边时,陈东已经奄奄一息,嘴唇嚅动着,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。

岳飞俯身去听。

“……老槐……是……哲宗的……”

话没说完,气绝。

眼睛还睁着,望着东京阴沉的天空。

哲宗的什么?儿子?兄弟?还是……

岳飞站起身,看着手中那枚铜钱,忽然觉得彻骨寒冷。

如果陈东说的是真的,那这个阴谋,远比所有人想象的更深。它可能从四十年前就开始布局,贯穿两代皇帝,渗透到朝廷每一个角落。

而现在,东京已经破了。

陛下被俘了。

他们还能怎么办?

“将军!”又一个传令兵冲来,这次脸上带着狂喜,“援军!援军来了!”

“什么?!”岳飞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
“南面!南面来了一支大军!打的是‘韩’字旗!还有‘张’字旗!是韩世忠将军!张俊将军!”

韩世忠?张俊?

岳飞冲到城墙边,果然看见南面烟尘滚滚,一支数万人的大军正在逼近,为首的旗帜上,确实绣着“韩”“张”二字。

是江南的援军!太上皇终于派援军来了?!

但下一秒,他的心沉了下去。

因为那支大军没有进攻金军,反而在金军外围停下,列阵——然后,派出了使者,举着白旗,走向金军营垒。

不是来救援的。

是来……谈判的。

岳飞看着使者手中的白旗,看着金军阵中缓缓走出的完颜宗翰,看着双方在阵前下马,相对而坐。

他忽然明白了。

援军不是来打仗的。

是来接收胜利果实的。

接收一个已经被打残的东京,接收一个成为俘虏的皇帝,接收……大宋最后的体面。

他拄着枪,缓缓跪倒在地。

不是累,是绝望。

城墙下,宗泽拖着残躯走来,老将军胸口插着一支箭,每走一步都在滴血。他看见岳飞跪在地上,看见南面的援军,看见那面白旗。

“岳将军……”宗泽声音沙哑,“起来。陛下……不喜欢看人跪着。”

岳飞抬头,眼中含泪:“老将军,我们……输了吗?”

“还没。”宗泽看向金军营垒,看向那个被重重护卫的大帐,“只要陛下还活着,只要玉玺还没交出去,我们就还没输。”

他顿了顿,一字一顿:

“因为大宋,不是一座城,不是一枚玉玺,是……人。”

“只要还有一个人不跪。”

“大宋,就还在。”

风吹过废墟,卷起灰烬和血腥味。南面的谈判还在继续,金军的号角又响起了。

但酸枣门的废墟上,那面残破的“岳”字大旗,依旧在风中猎猎作响。

而金营大帐中,赵恒听着帐外的动静,缓缓握紧了唯一还能动的手指。

玉还没碎。

人还没死。

这仗……确实还没完。

(第十九章完)

章节报错(免登录)
最新小说: 凌凌澜烛 史上最强皇太子 快穿之反派嘎嘎乱杀 鬼灭:开局遇无惨,成为白月光 不正经快穿:男主太多,吃不下啦 挽山河 十三少剑 炮灰反派三岁半 三国之最强霸主 聊斋:开局龙骑士,软饭真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