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库是在辰时打开的。
沉重的铜锁锈蚀严重,钥匙插进去转了三次才开。当两扇包铜木门在十名禁军的合力下缓缓推开时,扬起的尘埃在晨光中飞舞如金粉。
赵恒站在库门前。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大宋皇室的私藏——不,现在应该说是他作为皇帝的私产。库内没有窗户,全靠墙上插着的火把照明。光芒所及之处,金银器皿堆积如山,珍珠玛瑙盛在敞口的木箱里,字画卷轴塞满巨大的瓷缸,还有整匹整匹的蜀锦、吴绫,颜色在幽暗中依旧鲜亮如血。
“清点。”他对身后的户部尚书梅执礼说,“所有金银器皿,熔了铸成钱。珠玉宝石,找城中尚存的商贾变卖,价钱折半也无妨,只要粮食、药材、铁料。字画古玩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挑几幅最珍贵的留下,其余全部卖掉。”
梅执礼老泪纵横:“陛下,这些都是太宗、真宗、仁宗……历代先皇积攒的宝物啊!有些还是太祖皇帝传下的……”
“祖宗攒下这些,不是为了让子孙抱着饿死的。”赵恒走进库内,拿起一尊金佛。佛像沉甸甸的,做工精致,慈眉善目,“熔了,够一百个士兵吃一个月。”
他放下金佛,又走到一堆字画卷轴前,随手展开一幅。是宋徽宗的瘦金体《秾芳诗帖》,笔力遒劲,风姿绰约——那个如今在扬州享乐的太上皇,曾经也是艺术的天才。
“这个留下。”赵恒卷起,“其余的,卖。”
“陛下!”梅执礼跪地,“不可啊!这些都是文化瑰宝,若流入民间,若被金人掳去……”
“金人若破城,这些一样保不住。”赵恒转身,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回荡,“现在卖掉,换来的粮食能多守三天。三天,可能就等来援军,可能就等到转机。梅尚书,你说值不值?”
值不值?
梅执礼答不上来。他只是伏地痛哭,为这些即将消失的珍宝,也为这个即将倾覆的王朝。
赵恒不再看他,对库外等候的陈东道:“贴出告示:陛下内库所有私产,皆用于守城。凡献粮百石者,可自选库中一物。凡献铁千斤、药材十车者,同例。”
这是饮鸩止渴。变卖皇室珍宝,等于承认朝廷已山穷水尽。但也是最后一搏——让全城人看见,皇帝在砸锅卖铁,他们没有退路。
陈东红着眼眶领命而去。
赵恒最后看了一眼库内辉煌,转身离开。阳光刺眼,他眯起眼睛,肩头的余毒在清晨的寒气中隐隐作痛。今日是解毒第七日,按周振的说法,过了今日,毒性可除大半。但他能感觉到,身体像一张绷到极致的弓,随时会断。
“陛下,”石五匆匆走来,压低声音,“张去为有消息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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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去为藏身的地方,是城南一座废弃的染坊。这里原本属于吴幵的产业,查封后被遗忘在角落。染池干涸,晾布架倒塌,空气中还残留着刺鼻的靛蓝气味。
石五带人包围染坊时,张去为正坐在后院井台上,慢条斯理地喝茶。茶具是一套完整的定窑白瓷,在这破败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“张公公好雅兴。”赵恒走进后院,身后跟着二十名亲卫。
张去为抬头,露出一张白净无须的脸。他约莫四十岁,保养得极好,眼角的细纹都带着几分书卷气,不像太监,倒像个落魄文人。
“陛下终于来了。”他放下茶盏,微笑,“老奴等了好久。”
“等朕来杀你?”
“等陛下来……做个选择。”张去为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绸布,双手奉上,“太上皇的旨意,请陛下过目。”
亲卫上前接过,呈给赵恒。绸布展开,是徽宗亲笔,字迹比上一封更加潦草,透着仓皇:
“构儿:金虏百万,不可抗也。朕已命江南诸路,不得北援。尔若开城,可保宗庙。若执迷,朕唯有废尔帝位,另立康王。勿谓言之不预也。父佶手诏。”
废帝,另立康王——赵构的九弟赵栩,今年才十二岁。若立幼帝,朝政自然落入“辅政大臣”之手,而谁会成为辅政大臣?张邦昌?还是……张去为?
“好算计。”赵恒卷起诏书,“但太上皇在扬州,朕在东京。他的手,伸不过来吧?”
“本来伸不过来。”张去为笑了,“但陛下别忘了,槐庭的人,不止在东京。扬州行在、江南各州,甚至……陛下身边。”
他目光扫过赵恒身后的亲卫。所有人下意识绷紧身体。
“王伦已经招了。”赵恒淡淡道,“槐庭核心,不过十余人。朕已开始清洗。”
“王伦?”张去为笑容更盛,“陛下真以为,王伦那种墙头草,能知道槐庭全貌?他连老槐是谁都不知道。”
“那你知道吗?”
“老奴当然知道。”张去为起身,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,“但老奴不会说。因为说出来,陛下会更绝望。”
他走到井边,望向北方——那里,金军的鼓声又响起了,咚咚咚,沉闷如丧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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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陛下听见了吗?”张去为轻声道,“那是刘延庆的皮。接下来,会是岳飞的皮,宗泽的皮,李纲的皮……最后,是陛下的皮。完颜宗翰说了,要用大宋皇帝的皮,做一面最大的鼓,挂在金国上京的城门上,让万世瞻仰。”
赵恒握紧剑柄。
“但陛下还有机会。”张去为转身,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,“开城投降,奉上降表,去帝号,称臣纳贡。太上皇可保陛下性命,去江南做个安乐公。岳飞、宗泽这些武将,金人或许会要他们的命,但文臣——何栗那种人,都能在新朝谋个职位。”
“所以何栗是你的人?”
“何栗?”张去为摇头,“他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棋子。真正的棋手,从不在明处。”
他顿了顿,压低声音:“陛下,您真以为,这一切只是金宋之争?您真以为,槐庭只是为了开城投降?”
“那为了什么?”
“为了——”张去为话到嘴边,突然停住。他耳朵微动,听见了极轻微的弓弦声。
几乎同时,赵恒也听见了。
“趴下!”
他扑向张去为,两人滚倒在地。一支弩箭擦着赵恒头皮飞过,钉在井台木柱上,箭尾嗡嗡震颤。
亲卫瞬间结成盾阵,将赵恒护在中心。石五带人冲向箭矢来处——染坊二楼的破窗。
但那里已空无一人。
“追!”赵恒起身,看向张去为,“你看见是谁……”
话音戛然而止。
张去为躺在地上,胸口插着一把匕首——不是刚才的弩箭,是早就藏在他怀里的匕首。刀身全部没入心口,只留刀柄在外,位置精准得可怕。
“陛下……”张去为嘴角溢血,却还在笑,“老奴……其实想活……但有人……不让老奴活……”
“是谁?!”赵恒抓住他衣领。
张去为嘴唇嚅动,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。赵恒俯身去听,只听见:“玉……玉碎……之时……”
然后,气息断绝。
眼睛还睁着,望着东京灰蒙蒙的天空。
石五从二楼冲下来:“陛下,刺客跑了!但留下这个——”
他递上一张纸条,上面只有三个字:酸枣门。
赵恒心头一紧。
他猛然想起王伦的供词:清明之后,无论成败,都会有“大礼”送给陛下。
张去为的命是礼物。
那酸枣门……
“回宫!不,去酸枣门!”赵恒翻身上马。
但已经晚了。
他刚出染坊巷口,就听见北方传来震天的喊杀声,比金军鼓声更响,更急。
那是总攻开始的信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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酸枣门确实出了事。
不是内奸开门——岳飞的新军和宗泽的禁军混编后,互相监督,无人敢动。是城墙本身出了问题。
连日的炮石轰击、地道挖掘、火烧水浸,这段东京最坚固的城墙,终于到了极限。就在赵恒审问张去为的同时,酸枣门瓮城东侧,一段长约十丈的城墙,在一声闷响中向内坍塌。
不是被金军攻破,是自己垮的。
砖石如瀑布般倾泻,扬起漫天尘土。守军惨叫着随城墙坠落,或被掩埋。烟尘散去后,一个巨大的缺口暴露在金军眼前。
完颜宗翰等待的就是这一刻。
“杀!”金军将领的吼声如雷。
铁骑如潮水般涌向缺口。守在缺口处的宋军不足三百,瞬间被淹没。岳飞率新军从两侧夹击,试图堵住缺口,但金军太多了,源源不断。
巷战在瓮城内爆发。这次不是小规模冲突,是真正的绞肉机。宋军凭房屋街巷死守,金军放火开道,火焰与刀光交织,尸体迅速堆积。
赵恒赶到时,缺口处已成了地狱。他看见一个宋军士兵抱着金兵跳下城墙,看见岳飞银枪折断后抢过敌刀继续厮杀,看见宗泽的白须被血染红,仍在嘶吼指挥。
“陛下!此处危险!”亲卫拉住马缰。
赵恒甩开他,拔剑:“禁军全部压上!堵住缺口!”
“陛下,禁军要守宫城……”
“宫城若失,朕与你们同死!缺口若破,全城皆亡!”赵恒剑指前方,“去!”
最后的两千禁军投入战场。这是赵恒手中最后的预备队。
战斗从巳时持续到未时。缺口处尸积如山,金军尸体与宋军尸体混在一起,血顺着街道流淌,在低洼处汇成血池。岳飞身中三刀,左腿被长枪刺穿,仍拄着断枪死战。宗泽肩胛中箭,简单包扎后继续指挥。
但缺口太大了,金军还在涌入。
宋军开始后退,防线一缩再缩。
赵恒站在距缺口两百步的街口,能清楚看见金军将领狰狞的脸,能听见弯刀劈开骨头的脆响。
要守不住了。
他想起张去为临死的话:玉碎之时。
玉碎。
他忽然明白了。
“石五!”他嘶声喊道,“回宫!去内库!把传国玉玺拿来!”
“陛下?!”
“快去!”
石五飞奔而去。赵恒继续指挥,但他的心已不在这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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传国玉玺,秦始皇用和氏璧所制,历代帝王正统的象征。它不能杀敌,不能守城,但它是一个符号——皇权的符号,正统的符号,文明的符号。
完颜宗翰要的不只是东京城,还有这枚玉玺。有了它,金国才算真正取代大宋,成为中原正统。
所以张去为说“玉碎之时”。
玉若碎,象征就没了。金军即便破城,也只是一个蛮族占领了一座城,不是改朝换代。
但玉玺是石头,怎么碎?
赵恒看着越来越近的金军,看着节节败退的宋军,看着这座即将陷落的城。
他忽然笑了。
笑得很冷,很疯狂。
石五抱着玉玺盒奔回时,赵恒已走到战线最前。亲卫拼死护卫,不断有人倒下。
“陛下!玉玺!”石五将沉甸甸的玉盒递上。
赵恒打开盒子。传国玉玺静静躺在明黄绸缎上,方四寸,纽交五龙,一角镶金——那是王莽篡汉时,太后怒掷玉玺所缺,后用黄金补上。历代帝王,为此一寸石头,流过多少血。
他举起玉玺,对着战场,对着所有人,用尽全身力气嘶吼:
“传国玉玺在此!”
厮杀声骤然一滞。无数目光投向这里,投向那方在血与火中依旧温润的白玉。
“朕一日不死,大宋一日不亡!”
赵恒高举玉玺,面向金军:
“完颜宗翰!你想要这玉玺?想要这正统?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顿:
“朕宁可砸了它,让中原再无正统,也不会让你这蛮夷玷污华夏!”
说完,他双手高举玉玺,作势欲砸!
“住手!”金军阵中传来一声怒吼。
一个身穿金甲的大将策马而出,正是完颜宗翰。他死死盯着玉玺,眼中尽是贪婪与惊怒。
“赵构!你敢砸玉玺,我屠尽东京百万生灵!”
“你本来就要屠城!”赵恒大笑,“但玉玺碎了,你永远只是蛮夷酋长,不是中国之主!史书会记下:金虏破汴京,得伪玺一枚——因为真的,被大宋末帝亲手砸了!”
完颜宗翰脸皮抽搐。他想要东京,更想要正统。若玉玺真碎,即便占领中原,金国也永远缺一份天命。
“你待如何?”他咬牙。
“退兵。”赵恒声音嘶哑,“退到黄河以北,朕给你玉玺。否则——”
他再次高举。
完颜宗翰死死盯着他,盯着玉玺,盯着这座即将到手的城。
良久,他缓缓抬手。
“鸣金。”
号角声起。
如潮水般涌来的金军,开始如潮水般退去。
缺口处,幸存的宋军瘫倒在地,许多人放声痛哭。岳飞拄着断枪,看着金军退去,看着皇帝高举玉玺的背影,忽然觉得视线模糊。
赵恒站在原地,双手高举玉玺,一动不动。
直到最后一个金军退出缺口,直到夕阳将城墙染成血色。
他才缓缓放下手臂。
玉玺依旧完好。
但他知道,这只是暂时的停战。
完颜宗翰不会放弃。他只是在权衡——是一座城重要,还是传国玉玺代表的“天命”重要。
而赵恒赌赢了这一局。
用一块石头,赌来了喘息之机。
“陛下……”宗泽踉跄走来,老泪纵横,“守住了……守住了……”
赵恒想说话,却眼前一黑。
玉玺脱手坠落。
石五扑上去接住玉玺,岳飞扑上去接住皇帝。
赵恒倒在岳飞怀里,最后的意识里,是张去为临死的话:
“玉碎之时……”
玉没碎。
但人呢?
(第十四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