昏迷像一场漫长的溺水。
赵恒感觉自己沉在黑暗的水底,耳边是模糊的嘈杂声——马蹄声、刀剑声、哭喊声,还有某种沉闷的鼓声,咚,咚,咚,像心脏在胸腔外跳动。他想浮上去,但身体重如灌铅,只能往下沉,沉进更深的黑暗。
然后,光出现了。
不是火光,是柔和的、带着暖意的光,像江南春天的午后。他睁开眼,发现自己坐在一张紫檀木椅上,面前是雕花窗棂,窗外有假山流水,几枝桃花开得正艳。
这是哪里?
他低头,身上穿着明黄色常服,绣着团龙纹样——还是皇帝。但触感不对,布料太柔软,像新织的丝绸,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。东京的衣物总是浸着硝烟和血腥气。
“官家,该用药了。”
一个温婉的女声。赵恒转头,看见一个宫装女子端着药碗走来,约莫二十七八岁,容貌秀丽,眉眼间有种熟悉的温顺。
邢氏。历史上赵构的皇后。
他应该没见过她,但脑海中自动浮现出这个名字,还有关于她的记忆:靖康之变时被俘北去,后来……后来怎么样了?记不清。
“放着吧。”他听见自己说。声音温和,甚至有些软弱,不是他在东京城头嘶吼时的嗓音。
邢氏将药碗放在案上,欲言又止。
“还有事?”他又听见自己问。
“张相公在外候着,说有要事禀奏。”邢氏低声,“还有……岳将军从鄂州送来捷报,说已收复襄阳六郡。”
岳将军?鄂州?襄阳?
赵恒猛地站起。动作太急,眼前一黑,险些摔倒。邢氏慌忙扶住他:“官家小心!”
他推开她,踉跄走到窗前。窗外不是东京的城墙街巷,而是一座精致的园林,远处有亭台楼阁,飞檐翘角在阳光下泛着金光。
“这是……临安?”他喃喃。
“是行宫。”邢氏轻声,“官家又梦魇了?自上次落水后,您总记不清事……”
落水?赵恒想起史书上的记载:建炎三年,赵构在扬州因“苗刘兵变”受惊,后来移驾杭州,一度落水,从此不举,性情大变。
他转身,盯着铜镜。镜中人三十岁上下,面容清瘦,眼窝深陷,虽然穿着龙袍,但神情怯懦,毫无帝王威仪。
这是赵构。
是历史上那个南渡称帝、冤杀岳飞、向金国称臣的宋高宗赵构。
“不……”他后退一步。
“官家?”邢氏担忧地看着他。
“出去。”他听见自己说,“让张俊进来。”
邢氏行礼退下。片刻后,一个五十余岁的武将大步走进,甲胄锃亮,神情倨傲——张俊,南宋初年“中兴四将”之一,也是后来参与陷害岳飞的主谋。
“陛下。”张俊抱拳,却不跪,“金国使者又来了,还是那三条:称臣、纳贡、杀岳飞。秦相爷说,不能再拖了。”
秦相爷?秦桧。
赵恒——或者说这个梦中的赵构——感到一阵恶心。他坐到椅子上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扶手:“岳飞……现在何处?”
“在鄂州,整天嚷着要‘直捣黄龙’。”张俊冷笑,“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。陛下,金人说了,只要杀了岳飞,岁币可减三成,还能把太后送回来。”
太后。赵构的生母韦氏,此时还在金国为奴。
诱惑,赤裸裸的诱惑。
“你怎么看?”他问张俊。
“臣以为……”张俊压低声音,“岳飞出则益骄,屡抗圣命,留之必为大患。不如趁此机会……”
后面的话没说完,但意思明了。
赵恒看着张俊的脸,看着那双写满算计的眼睛。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:一十二道金牌,风波亭冤狱,“莫须有”的罪名,然后是一杯毒酒,一段麻绳。
“朕……再想想。”他听见自己软弱地说。
“陛下!”张俊皱眉,“金人只给十日!若不应允,便要再度南侵!届时生灵涂炭,陛下何忍?”
何忍?赵恒想笑。忍心杀忠臣,却不忍心打仗?这是什么道理?
但他控制不了这个身体。这个赵构的身体,这个已经被恐惧和妥协浸透的灵魂,只会颤抖,只会犹豫。
“让秦桧来见朕。”最后,他听见自己说。
张俊满意地退下。殿内重归寂静,只有窗外鸟鸣清脆。
赵恒——现在他分不清自己是谁了——走到案前,看见摊开的奏折。最上面是岳飞的《乞出师札》:“今当戮力北向,迎还二圣。社稷长久之计,在此一举……”
字迹遒劲,力透纸背。后面还有一句被朱笔划掉的话,但他能看清:“愿陛下毋忘靖康之耻,毋负天下苍生。”
靖康之耻。
这四个字像针一样扎进心里。他猛然想起东京,想起酸枣门的缺口,想起高举玉玺的自己,想起那些死去的、还活着的人。
“不……”他捂住头,“这不是我……这不是我的选择……”
“但这就是你的选择。”
一个声音响起。赵恒抬头,看见镜子里站着另一个人——穿着染血的玄色劲装,肩头包扎着渗血的绷带,脸色苍白,但眼神锐利如刀。
是他自己。东京城头的赵恒。
“你是谁?”镜中的赵构——那个软弱的皇帝——惊恐地问。
“我是你。”赵恒说,“或者说,我是你本该成为的样子。”
“胡……胡说!朕是大宋皇帝!”
“你是皇帝,但你丢了一半江山,杀了最好的将军,向蛮夷称臣纳贡。”赵恒一步步走近镜子,“你看看你自己——躲在江南的温柔乡里,靠着杀忠臣换和平,你还记得东京城头的血吗?还记得那些为你战死的人吗?”
“朕……朕是为了保全社稷!”赵构嘶声,“金人势大,不可力敌!朕若硬抗,江南也要沦陷!”
“所以你就跪下了?”赵恒冷笑,“跪着活,和站着死,你选了前者。”
“活着才有希望!”
“希望?”赵恒摇头,“你活着,但岳飞死了,韩世忠死了,无数将士死了,中原百姓在金人铁蹄下呻吟了一百年。这就是你给的希望?”
赵构跌坐在椅子上,浑身发抖。
“看看你的手。”赵恒说,“上面有血。不是敌人的血,是岳飞的血,是千千万万相信过你、又因你而死的忠臣良将的血。”
赵构低头看手,手上确实有血,怎么擦也擦不掉。
“不……不是朕……是秦桧,是张俊,是他们……”
“是你。”赵恒打断,“是你默许的,是你纵容的,是你用那十二道金牌,亲手把绞索套在岳飞脖子上。”
镜中的画面变了。不再是行宫,而是风波亭的牢狱。岳飞被绑在柱子上,浑身是伤,但脊梁挺直。狱卒端来毒酒,他不喝,于是改用麻绳。
绳子套上脖颈时,岳飞看向虚空,仿佛穿过千里时空,看见了江南的皇帝。
他说了八个字,赵恒听清了:
“天日昭昭,天日昭昭。”
然后,绳索收紧。
赵构尖叫起来,捂住眼睛:“不看不看!朕不看!”
“你必须看。”赵恒的声音冰冷,“这就是你选择的未来。一百五十年的偏安,最后崖山一跳,十万军民殉国。赵构,这就是你的江山,你的社稷,你保全下来的——一堆废墟。”
镜面碎裂。江南的暖风变成了东京的寒风,行宫的雕窗变成了城墙的垛口。
赵恒睁开眼。
他在酸枣门城楼的临时行宫里,躺在简陋的木榻上。肩头的伤还在疼,浑身像被碾过一样。窗外是黑夜,有稀疏的星光。
“陛下!”守在一旁的陈东惊喜喊道,“您醒了!”
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,宗泽、李纲、岳飞都冲了进来,人人脸上都带着血污和疲惫,但眼中都有光。
“陛下感觉如何?”周振上前把脉。
“朕……昏迷了多久?”赵恒声音沙哑。
“一日一夜。”宗泽声音哽咽,“老臣以为……以为……”
“以为朕要死了?”赵恒想笑,却牵动了伤口,疼得龇牙,“还……还早。”
他看向岳飞。这个年轻的将军左腿裹着厚厚的绷带,站不直,却执意要站着。在梦里,他被麻绳勒死。在这里,他还活着,还在战斗。
“酸枣门……”赵恒问。
“守住了。”岳飞沉声道,“金军退到五里外扎营,但……派来了使者。”
“什么条件?”
李纲递上一封书信。赵恒展开,是完颜宗翰的亲笔,用汉文写的,字迹粗陋但意思清楚:
“一、献上传国玉玺;二、赵构亲赴金营签订和约;三、岁币五十万两,绢五十万匹;四、割让河北、河东;五、杀岳飞、宗泽、李纲等主战将领。若应允,金军即退。若不许,三日后屠城。”
五条,条条致命。
“使者还在?”赵恒问。
“在驿馆。”李纲咬牙,“他说……只等一日。”
一日。要么答应,要么死战。
赵恒撑起身子,陈东连忙扶住。他走到窗边,望向城外金军营垒的灯火。完颜宗翰在等他答复,等他像梦里那个赵构一样,选择跪下。
“陛下,”宗泽忽然跪地,“老臣愿死!只要陛下不降,老臣这条命,金人要就拿去!”
岳飞跟着跪地:“末将亦愿死!”
“臣亦愿死!”李纲、陈东,还有闻讯赶来的几位将领,齐刷刷跪了一地。
赵恒看着他们,看着这些在绝境中依然选择站着的人。他又想起梦里岳飞被勒死前的那八个字:天日昭昭。
是的,天日昭昭。
历史或许会记录失败,但不会记录屈服。
“都起来。”他转身,“朕不会用你们的命换和平。因为那种和平——不叫和平,叫苟且。”
他走到案前,提笔,在完颜宗翰的信上写下回复。
只有两个字:
“来战。”
写完,他扔下笔,对陈东道:“把信还给金使。告诉他:玉玺在朕手里,想要,自己来拿。朕在东京城头等他。”
“陛下……”李纲声音发颤,“这等于……”
“等于宣战。”赵恒点头,“朕知道。但你们知道吗?金人为什么非要玉玺?为什么非要朕亲自去签和约?”
众人摇头。
“因为他们要的不仅是土地、钱财,他们要的是‘天命’。”赵恒拿起桌上的玉玺盒,打开,传国玉玺在烛光下温润如初,“有了这个,有了朕的跪拜,他们就是中原正统,我们就是蛮夷。但若玉玺碎了,若朕战死了——他们永远都是强盗,是侵略者。”
他盖上盒子,抱在怀里。
“所以朕不会给他们。朕会抱着这枚玉玺,站在城头。城破之日,玉碎人亡。让后世史书记下:靖康二年春,宋帝赵构,抱传国玉玺,殉东京。”
寂静。
然后,岳飞第一个拔刀:“末将誓死追随!”
“臣等誓死追随!”
声音震得烛火摇曳。
赵恒点头,看向窗外渐亮的天色。东方泛起鱼肚白,新的一天要来了。
也是最后的决战,要来了。
但他不再恐惧。
因为他见过另一个未来——跪着的未来,比死更可怕。
“传令全城。”他说,“开所有粮仓,让所有人饱餐一顿。然后——备战。”
“是!”
众人退下,各自准备。赵恒独自留在城楼,抱着玉玺盒,看向南方。
梦里那个江南,很暖,很美。
但他宁愿要这座即将燃烧的城。
因为这里,有站着的人。
(第十五章完)